誠然,看不見也有看不見的好,看清這世事不見得是一件多麼令人愉快的事。
看着穆穆熟稔地自己飲茶,小心翼翼地將茶碗又放回原處,只是行動比正常人緩慢些,其他並無異處。她總是這樣梨渦淺笑,分明有許多的煩心事,卻能叫她恬靜的一笑給帶走,而她也如是做出堅強的一面,好叫那些心疼她惦記她的人不要擔心。佳人如斯,恆亦宸心底本是小小的漣漪,今日已泛泛成瀾。
“亦宸。”穆穆忽而這樣親暱地喊他,隨即道,“姐姐這裡有些事想問你。”
恆亦宸見穆穆以姐姐自稱,他略感不自然,但還是欣然笑道:“您儘管問,亦宸知無不言。”
“亦宸你久居京城,與皇室之人來往密切,在你看來,公主……”穆穆停了停,似乎在感覺門外是否有人跡,確定無礙後,方道,“公主爲人如何?倘若只以善惡來評判呢?”
恆亦宸呵呵笑起來,語氣無奈:“評論這位公主,簡單的善與惡是遠遠不夠的。譬如她雖然與忻兒姐妹相稱感情熱絡,卻也會耍性子鬧脾氣把忻兒趕出宮,但沒過幾日心情又好起來親自出宮來接忻兒入宮去玩,弄得我們家很無奈。皇上素昔寵愛她,甚至溺愛她,很多事除非鬧得不可開交,他從不插手,一來二去,沒有誰再敢惹怒大公主,大公主做錯什麼事,也不會有人報到皇帝那裡去。就連我的姑母,如今統御六宮的皇貴妃,也從不插手干預她的事。”
穆穆聽得,略有所思,又道:“我記得大公主早已指婚於我的表弟鍾世英了。”
“是啊,幾位公主的婚事都早早被定下了。”恆亦宸答得自然,也因此記起自己和三公主無鬱的婚配,心情頓時黯然。
不知穆穆是有心不提,還是本不知道,她並有深談這個問題,反而笑道:“說了半日,你還沒有告訴我公主究竟是好是壞。”
恆亦宸方收斂心思,告訴穆穆:“公主本性不壞,只是脾氣糟糕,倘若真要她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她是絕做不到的。再有,她雖脾氣暴戾且衝動,其實耳根子很軟,是極容易心疼別人的,她只是一隻紙老虎。”
穆穆沉吟半晌,啓口言:“有件事我這裡不能和兩個弟弟說,但不說總得不到解決,不知亦宸能不能幫我?”
“您儘管開口。”見穆穆如此信任自己,恆亦宸心情大好。
穆穆遂將那一晚的事以及其方甦醒的事都告訴了恆亦宸,悄聲道:“這纔會問你公主品性如何,實在想不出,她那一晚要給其方吃什麼藥。”
恆亦宸啞然,他自然得會選擇相信穆穆不會隨意詆譭別人,可是憑她對長琴的瞭解,殘害人命這種事,長琴絕做不出來。如此自相矛盾,他不知要怎樣給穆穆一個答覆。
穆穆見亦宸半日沒有答話,便道:“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可我沒有詆譭公主,若只是我丫頭一面之詞,我還要掂量一些,可是連其方她自己都知道,我便再不能懷疑。誠然,我並沒有說公主要加害其方,只是鬧不明白她那一碗藥是做什麼用的。”
恆亦宸篤定這件事和另一個人絕對脫不了干係,遂也不顧什麼約定,開口道:“您瞭解容翊嗎?”
“翊兒?”穆穆一愣。
恆亦宸很無奈,但還是道:“這件事就只能與他有關了,但背後更多的事,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恐怕連您也不知道。”
容穆穆的神情漸漸凝肅,她“看”着亦宸,用心去品讀他的每一個字,緩緩道:“亦宸與翊兒相識不過兩年多,你對他的瞭解,會比我這個姐姐還深刻?”
恆亦宸淡然笑道:“自然不敢比您,只是無意間知道了一些事,也因此成爲我和容翊之間的嫌隙。”
穆穆的眼角有淡淡的憂傷掛起,她似乎是猜到些什麼的,今日彷彿就是來驗證猜想的,她努力地笑一笑,“我靜靜聽你來講。”
恆亦宸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將那一段故事娓娓道來。
就是在他們第一年進凌雲,也是五月初五龍舟競渡的日子,容翊和恆亦宸所在的班級拔得頭籌,夜裡一羣血氣方剛的少年偷偷溜出書院慶祝,個個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他和容翊二人更是興奮,一人執一壺酒,搖搖晃晃出了酒館,不知不覺竟一路走到秦淮河邊。醉了,也累了,仰天躺在石板臺階上,各自嘮嘮叨叨各自的事,恆亦宸很快就睡着了。當他帶着一身酒氣醒來,竟看見容翊那裡又多出了幾瓶酒,他醉得更厲害,一邊還將酒灑入河中,口中嚷嚷着:“去找容翊吧,找容翊。”
恆亦宸上前去拉他,容翊把他推開,嚇唬說書院來人了,他依舊無動於衷,還樂呵呵說:“抓我也好啊,我弟弟一天到晚闖禍,我心想他怎麼那麼喜歡闖禍呢?難道闖禍這麼有意思?讓我也嘗試一回,就一回……”
恆亦宸知道他醉得厲害,便不再強迫,只打算看着他,等他睡着了就揹他回去。不料容翊打開了話匣子,竟再也收不住,歷數他自小壓抑在心裡的所有事,歷數他對未來的憧憬和抱負,更又哭又笑極度失態地拉着恆亦宸說:“離開家真好啊,我可以暫時放下一些包袱。”
“我是他的包袱?”故事終了,穆穆含淚相問。
恆亦宸慌忙解釋:“話雖如此,但那是他醉了的話,十句只能信一句,我相信容翊從沒有將您當做包袱……”
“怎麼能怪他呢?亦宸,倘若你是翊兒,你也會這樣委屈的。”穆穆的淚終究是落下了,然滴落的一瞬,她卻又笑了,笑得有些苦澀,“他剛會走路,娘就讓他牽着我的手,反覆告訴他往後姐姐的路都要由他牽着走,不能讓我摔着不能讓我碰着,可一個奶娃娃能懂什麼呢?只因爲孃親的不斷重複,就叫他刻骨銘心了。接着他開始懂事,娘又不斷地對他說,要成爲優秀的男人,文武兼備,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好姐姐。那時候他是天真的孩子,自然覺得這是頂了不起的事,可真的涉世明理了,誰都會有自己想要的,但他不可以,因爲他要想着姐姐,做任何事都要想想一想我,就是餓了吃飯,也要先問問我是否吃了。”
恆亦宸靜靜地聽着,他漸漸明白容翊爲何會與長琴做“交易”。
“但都是爹孃的孩子,靖兒就完全不同,他像個小野狼一樣長大,可以肆意做任何他喜歡的事情,搗蛋、闖禍,無所不能。”穆穆輕嘆,“就因爲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弟弟,一切就截然不同。可我還是姐姐啊,翊兒也是弟弟呀,他之所以不能做一個‘弟弟’,就因爲姐姐無能,姐姐的眼睛看不見。娘把對我的愧疚轉嫁爲翊兒對我的責任,她以爲翊兒對我的萬般愛護,能彌補失明給我帶來的傷害。呵……我並沒有怪孃親的意思,當年若非孃親以鮮血爲我抵擋煙霧,興許容穆穆早只是鐫刻在墓碑上淒涼的三個字,哪裡有我呢。我只是……”
“我相信世伯和伯母都不是故意的。”恆亦宸見穆穆無力再說下去,立刻接了話,好不叫她尷尬,“可憐天下父母心,伯母一定沒有意識到自己給容翊施加的壓力已遠遠超過他所能承受的,但伯母絕非不心疼兒子,她只是更心疼您。”
穆穆頷首,淚容重露出淡淡的一笑,“爹孃對我們兄妹三人還是極公平的,只是我特殊一些,所以才……”
“其實您一點兒也不特殊。”恆亦宸情不自禁這樣講,語畢頗感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