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玲瓏鼓起腮幫子,輕聲道“莫牙是和旁人不一樣,但除了會使金針的莫神醫,還有一個人,也和別人不一樣,只可惜,這份不一樣,我明白的太晚。”
——“誰…”唐曉耳邊劃過呼呼凜冽的風聲。
“他…”穆玲瓏哀下聲音,但星眸溢出一絲盪漾,“他擰的很,還是個不要命的傻子。”
——“傻…”
“他十幾歲跟着鏢師走鏢,不過是一趟紅貨,能貴重的過自己的命?鏢局最厲害的鏢師都棄了東西逃走,只有他拼了命護下那批紅貨,爲了那些東西,廢了一條腿…殿下,你說他傻不傻?”
“傻…傻極了…”唐曉怔怔應着。
——“本郡主從能撒歡開始,身邊來來去去那麼多貼身護衛,哪個不是怕我怕的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着我也就算了,只有那個傻子,說一不二,一丁點兒面子都不給本郡主。中秋夜好不容易說服父王讓我出來看燈,父王說戌時回去,戌時不到他就要把我拽走…”穆玲瓏豎起小拇指,“犟的要命,不留情面,壞死。”
——“這個人這麼討厭,郡主爲什麼不換了他?”
“誰說他討厭了?”穆玲瓏有些不大高興,“那叫做人有信念,有堅持,本郡主也從沒覺得他討厭。”
唐曉喉結顫動,一時間忽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他生怕自己一張口就會忍不住告訴身邊那人——郡主,屬下…還在您的身邊。
——“殿下…”穆玲瓏柔下聲音。
“我在。”唐曉強撐着篤定自若。
“您給修兒蒐羅寒玉做寒玉衣時,一定很不容易吧。”穆玲瓏忽閃着大眼睛。
——“只要想做,就可以達成,一切只看你有沒有這份勢在必得的決心。”唐曉擲地有聲重複着上林苑裡穆陵對自己說過的話。
“那…”穆玲瓏指着身上的白貂夾襖,“獵白貂,是不是也很難?”
唐曉凝視着穆玲瓏俏麗的臉龐,“再難,夾襖也穿在了郡主身上,已經達成的事,沒有難字可言。”
——“我曾經羨慕修兒。”穆玲瓏愛惜的撫摸着柔軟的貂絨,“殿下可以爲她做這麼多事,一句戲言也可以替她完成。但現在…我不再羨慕她了。”
——“郡主…”唐曉低喃。
穆玲瓏望着寒風裡翻滾的海水,還有大片鼓起的船帆,她美麗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幸福,“殿下,那個人,到死也記着我的一句戲言…殿下,他是怎麼和您說起白貂的?”
——“他說…”唐曉迎着寒風,他沒有眨眼,他希望用烈風晃眼掩飾自己已經紅了的眼眶,“他說,他想獵下白貂送給你,因爲…他…”
——“他好喜歡你…”
唐曉回宮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下。
珠翠宮裡,周玥兒剛侍奉完蕭妃喝下自己燉煮的姜沫燕窩,蕭妃神情慵懶,頰色微紅,倚着軟榻像是有些睏意。福朵笑道:“娘娘這陣子,夜裡睡覺穩實了許多,不到戌時就寢,一睜眼就是日上三竿,中間都不帶醒的。這睡得好,氣色就好,看來等到來年春天,娘娘的身子就會大好了。”
“冬天本來就是養人的季節。”周玥兒道,“母妃身子好些,殿下也會放心。”
——“太子駕到。”
周玥兒惶恐起身,一臉期待迎了上去,“臣妾恭迎殿下。”
唐曉目不斜視,徑直走向蕭妃,蕭妃輕擡眉梢,溫聲道:“你來了?”
——“太子妃已經陪了娘娘好一陣。”福朵適時給周玥兒送上人情。
唐曉也沒有理會周玥兒的期許,揮臂道:“陪了一陣?那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本宮陪母妃坐會兒,不必等本宮。”
——“殿下…”周玥兒半喊出聲,心酸的又咽了下去。
福朵見唐曉毫不避諱對太子妃的冷淡,一時也是有些尷尬,見周玥兒離開,趕忙也屈了屈膝退了出屋,給這母子騰出地方。
唐曉輕輕捶着母親的肩膀,低聲道:“聽說,您這陣子周身都覺得舒坦,平日夜裡都睡不大好,現在整夜都不會睜眼。母妃身子好起來,兒臣也覺得高興。”
“這身體舒坦了,母妃卻越來越懶了。”蕭妃笑臉盈盈,愛憐的看着坐在身旁的唐曉,“每天都覺得睡不夠,你知道麼,自打你從母妃身邊離開,這麼多年,母妃沒有一夜睡的踏實,你在蜀中,母妃擔心你會不會凍着餓着,會不會生病,會不會被人欺負…大旱天災母妃以爲你死去,日日都活在自責愧疚中,閉上眼睛就是一捧黃土,夜半驚厥醒來也是常有的事…母妃已經很久沒有覺得這麼舒服寬心,瑭兒,知道你還活着,是我這一輩子最欣慰的事情。”
唐曉展開握着的手心,溫柔的撫摸着母親的肩,“瑭兒說過,會侍奉您過完這個冬天,這樣就算再也不能相見,做兒子的也不會有遺憾。”
——“沒有遺憾。”蕭妃倚着兒子堅實的身體,尋着他的手緊緊握住,“大家都好好活着,一家人齊齊整整,怎麼會有遺憾?”
“您說的是。”唐曉順從應着,“母妃,您是困了麼?”
“你一提,母妃倒真是覺得困了。”蕭妃嘴角含笑,“既然有兒子在,就不必去喚福朵,瑭兒,扶孃親去歇息。”
唐曉扶起蕭妃,挽起她纖細的臂膀朝雕鳳木牀上走去,才一觸上柔軟的被褥,蕭妃的眼睛就開始漸漸迷離,好像一躺下就會沉沉睡去。蕭妃忽的拉住唐曉就要離開的衣角,睜開眼睛道:“再陪母妃一會兒。”
——“兒臣在。”唐曉把母親的頭輕柔的放在自己的腿上,手指恰到力度的敲按着她頭骨的穴位,紓解着她的心緒,讓她覺得莫名的舒服放鬆,“瑭兒一直都在。”
——“上天,真的是垂憐我…”蕭妃滿足的合上綠眸,“我有世上最好的兩個兒子…瑭兒,你說是不是…”
“是。”唐曉低沉應着,“母親有兩個兒子,但他們…只有一個人可以留在您的身邊。”
“你說什麼呢…”蕭妃朦朧發聲,聲音愈加低下。
——“母妃,您真的太傻,您不會以爲,陪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的,就真的是您生下的那個孩子?不光是老天耍弄我們母子,連地上的人都在算計我們…母妃,您知道麼,你以爲的那個寶貝兒子,穆陵?對,他也是姓穆的…但他不是父皇的骨血,他吶…是賢王的兒子,賢王的兒子…母妃,一個巴蜀弱女,您辛辛苦苦是在替旁人養兒子,還撫養出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好男兒…母妃,您聽見兒子說的麼?”
蕭妃已經睡去,鼻子裡發出低幽得聽不見的呼吸聲,她臉頰帶着幸福的笑容,彷彿做了個美好的夢。
唐曉替母親蓋上錦被,端詳着她絕美的美容,蕭妃長睫覆目睡的安詳,脣瓣微張似乎有許多話語要和心愛的兒子訴說。唐曉端詳許久,幽聲又道:“我多想告訴您真相,可穆陵畢竟是你親手撫養長大,沒有血脈之親,也有相處之情。如果穆陵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賢王,他們父子相認聯手…憑穆瑞的能耐,連父皇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兒臣想出了一個法子….”
——“母親,你女人的心腸讓你難以高瞻遠睹,世事兇險,就讓兒子去一一擋開。兒子也不會再讓你受傷,不會再讓你心痛…我要…將計就計,索性借穆瑞的手鏟除所有的攔路石,再…”唐曉勾脣陰森一笑,“再除去穆瑞,以報他拆散你我母子的深仇。賢王榮華聖名大半生,也該到了償還的時候。他欠我,更欠你。母親,我也是在替你報仇。”
唐曉撫摸着母親滑如玉石的臉,俯身貼着她的耳垂,“後面的路,太血腥,血腥到不應該讓你看見…你煎熬半生,也該享享清福,好好歇息…母親只需要知道,你的兒子,會一直陪在你身邊,這個冬天,下一個冬天,他都會在。”
——“母親,你聽見了麼?”
景福宮
唐曉以爲周玥兒已經睡下,卻不料她還在守望自己,攏着斗篷在長廊裡瑟瑟發抖,眸子閃動着滿是期盼。
這樣癡情嬌美的女子,男人是塊冰也該化了,但唐曉不是冰,他是一塊無法逆轉的鐵石。
——“殿下回來了。”周玥兒驚喜道,“臣妾給您熬了參茶,喝一碗吧。”
“額。”唐曉淡淡掃了眼周玥兒,只是一聲答應,已經讓周玥兒的心都要飛起。
見夫君喝下自己煮的暖茶,周玥兒籲出一口氣,趕忙又給他添了些,找着話題道:“母妃這陣子睡得好,照臣妾來看,應該是咱們姜沫燕窩的功效吧,殿下真是能幹,這樣的奇方也能找來,可比那個自稱神醫的莫牙厲害多…”
唐曉冷冷放下茶盞,眉眼陰鬱不喜,周玥兒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怯怯縮回身子,她自己就仰慕敬畏穆陵,就算眼前這人已經是自己大婚的夫君,周玥兒還是褪不去對他的畏懼,甚至還愈發怕了些。
——“母妃的身子,一向是由莫牙調理,母妃倚重他,喜歡他,你會看不出來?”唐曉目露兇意,“堂堂太子妃,去和一個太醫爭功?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不過一碗上不得檯面的燕窩,記得別再提了。”
——“殿下….”周玥兒臉色發白,“臣妾只是隨口一說…”
“隨口一說?”唐曉冷笑,“要切記,多說多錯,不說,就不錯。”
周玥兒眼角含着委屈的淚花,她和穆陵算是一起長大,穆陵孤傲寡言不假,但他從不會惡語傷人,尤其,還是對一個女人。穆陵做事有分寸,懂進退,他孝順母親,連帶着對其他女子也懷着尊敬。
——從前的穆陵雖然不和自己親近,但也絕不會這樣對自己。
眼前這人剛剛帶着戾氣的冷笑,是周玥兒從沒見過的穆陵…
見唐曉起身要走,周玥兒犟氣上來,喘息着道:“殿下,臣妾聽說…殿下午後…帶着穆郡主出宮…還,還同騎一匹馬…”
唐曉瞬時頓住,轉身看着周玥兒,目露狠意,周玥兒倒吸冷氣,但骨子裡的不服讓她對峙着唐曉,毫不認輸。
——“你,敢讓人監視本宮?”唐曉指尖挑起周玥兒瘦削的下巴,狠狠瞪着她道。
“臣妾沒本事讓宮裡的奴才爲我所用,臣妾也…也沒膽量去監視殿下…”周玥兒聲音發着抖,“宮人都不是瞎子…殿下做過什麼,自然哪裡都有人看見…傳到臣妾耳裡也不稀奇…”
唐曉知道周玥兒不敢,哼了聲垂下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少卿府的貴女不知道麼?郡主是本宮堂妹,同騎一匹馬又如何?”
——“殿下只要自己也記住,郡主,是您的堂妹。”周玥兒咬脣擠出每一個字,“我纔是您的太子妃。”
唐曉拂袖直指周玥兒昂起的臉,黑目狠灼着忽然又漸漸溫下,低啞道:“大婚前,我問我你,婚後日子漫長,也許會很難…你又是怎麼說的?”
——“你不記得了?”唐曉冰冷的指尖劃過周玥兒因爲緊張而滾熱的臉,“你說,你要是能有幸追隨本太子,一定會做好分內的事,絕不會給我添亂。大婚纔多久,太子妃,你是忘了麼?”
“玥兒沒有忘…”周玥兒哭出聲,“玥兒願意爲從年少起就仰慕的那個男人去死,可是,殿下,你還是臣妾自小鐘情的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