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穆陵恍惚的應着,“莫牙生性好動,他要是硬要出府,你們也不可以使蠻力阻攔,好言好語勸住,知道麼?他們是我的生死之交…我答應過程渲…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他日我奪回身份,一定會給她我能給的一切…五哥不會忘…不會忘…”
穆陵的聲音越來越低,錢容後面有些聽不大清楚,但他還是恭順頷首,“屬下遵命,屬下明白您的意思,就是…軟禁他倆…”
“不是!”穆陵怒喝道,“我怎麼會軟禁程渲?我說過要好好照顧她…我爲什麼要…要軟禁她…”穆陵忽的覺察到自己的失態,茫然退着步子,扶住了身後的木欄,“你退下吧。”
錢容趕忙起身離開。穆陵悵然閉目,白牙咬脣,心頭一陣糾蹙。
——“爲什麼人人都有解不開的執念?唐曉執念命運不公,我執念復仇雪恥,莫大夫執念護你一生,你執念…程渲,你沒有對不起我。”
你沒有對不起我——穆陵指尖按進斑駁的木欄。
——“是我認錯了你,是我認錯你才帶來了所有的禍事…”
—— “唐曉…處心積慮要偷樑換柱,替掉我的皇子身份,他籌謀多年,學的和我仿如一人。雙生子之間有一種奇妙的相同感覺…不是你的錯。福禍天註定,不關修兒的事。”
—— “怪我,我被莫牙所救,重回岳陽…集口,五哥擺下千金求骨,我明明看見你,卻沒有找你相認…如果不是我懷疑你,就不會讓唐曉有機可乘,後面的一切根本都不會發生,五哥也不會被他設計所害,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五哥,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怎麼會是你的錯…穆陵仰頭嘆息:你沒有錯認,那一聲五哥,你是對的。唐曉,纔是你真正的五哥…
小院外,莫牙和程渲跟着下人迂迴繞着,賢王府實在太大,莫牙腦子再好,也記不住所有的路,看來之前也才涉足了王府小小的一塊,賢王府,沒準比皇宮還大吧。
樹影闌珊處,一個老邁蹣跚的身影悄悄窺望着程渲,莫牙覺察到有人跟着,急促扭頭,與那雙紋路縱橫的蒼目匆匆對視,那老嫗踉蹌轉身,搖搖晃晃的走開。
——“好像是賢王妃?”莫牙疑道,“她鬼鬼祟祟跟着我們做什麼?還眼神閃爍…”
程渲拉了把步子慢下的莫牙,“走了,管那麼多閒事做什麼?”
莫牙不情不願的又回頭去看,嘴裡嘀咕不停,“不敢現身,非奸即盜,一定有古怪…”
程渲腳步沉穩,從穆陵執意要留下自己和莫牙,她就已經猜到,宋瑜違背了對自己的承諾,宋瑜爲了保下久別重逢的兒子,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穆陵。
雅苑裡
程渲幾日沒有好好安睡,看見軟褥就直直躺下,不過片刻就睡着。莫牙愛憐的看着熟睡的妻子,琢磨着給她弄點大補的東西,掩上屋門尋着小廚房去了。
賢王府的下人真是多不勝數吶,莫牙每走幾步,總覺着有人在不遠不近的看着自己,回頭去尋,卻不過是穿着雜役衣服的下人,幹着各自的活計。
莫牙蹙着眉頭覺得不大對勁,低哼了聲也不去找廚房了,他故意在偌大的王府裡隨意走着,也沒有半個人攔住自己,就好像是,在有限的範圍內,自己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不越過邊界就好。
莫牙胡亂溜達着,隱隱聽見誦經和木魚敲擊的聲響——要命,走到穆瑞的靈堂去了。
莫牙轉身想走遠些,程渲有孕,他可不想沾一身晦氣回去。但莫牙還是猶豫着轉回身,他牽掛着一個朋友,那個朋友喜樂無憂慣了,突然的喪父之痛,她承受的住麼?
莫牙講義氣,幾句寬慰話還是該去和穆玲瓏說的,既然是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樣子,遇到大難調頭就走?莫牙可幹不出這樣沒人性的事。
幾百門客都是穿着素服,隊列有序,神色哀默,他們已經守着穆瑞的靈柩大半日,還將會繼續守着,直到後天送走穆瑞的棺木,安葬在城郊的皇陵裡。
莫牙擠到門客前頭,他看見了披着孝服,額系白帶,髻扎素緞的穆玲瓏。穆玲瓏原本就長的嬌小,幾天不見,愈發瘦弱了些,孝服空空蕩蕩,裹住了她單薄的身子,攏住了她周身的哀傷。
她的眼睛,紅腫的像兩個桃子,莫牙看見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哭了,也許已經哭幹了所有的淚,也許…這是穆玲瓏長到這麼多,最最無望的時刻。
穆玲瓏覺察到有人看着自己,她茫然擡首,看見了眼中對自己蘊着關切的莫牙,莫牙沒有躲開眼神,他朝穆玲瓏少許頷首,動了動脣對她說了句什麼。
穆玲瓏眼眶一熱,對莫牙重重回禮。
莫牙嘆出口氣,他雖然不喜歡穆瑞,但不得不承認穆瑞是個有謀略的人物,有些舉動是心黑了些,但…這就是所謂的帝王之術吧。於國於民而言,由這樣的人統領齊國,是不是一定會比碌碌無爲的武帝好上許多?
——誰又知道呢。
莫牙轉身擠出門客列成的人牆,哎呦喂,這穆瑞的門客…真是忒多了…
莫牙想順着來時的路回雅苑,兜兜轉轉像是迷路,莫牙逮着個怵着自己的雜役,正要招手讓他帶自己回去,忽然看見穿孝服的穆玲瓏朝自己慢慢走來,她腳上穿着繡白花的素緞鞋,每走一步,鞋面上的白花就會動上一動,她步履輕緩,顫着腳下的白花。
——“郡主…”莫牙對她抱了抱拳,“節哀。”
穆玲瓏眼眶含淚,目不斜視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本郡主要和莫神醫敘一敘。”
所有莫牙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人都順從的走開,莫牙這才覺得舒坦了些,感激的看了眼穆玲瓏,所幸,在賢王府裡還有這樣一位說得上話的朋友。
疾風忽起,驚落樹枝上的殘雪,飄飄揚揚落在倆人的頭頂肩上,莫牙扭頭看着肩上的雪花,輕輕拂手撣去,穆玲瓏站立着猶如一座冰雕,眸子晶晶亮亮。
——“我還記得。”穆玲瓏的聲音沒有了往日的脆嫩歡暢,盈着深深的憂愁無法紓解,“不久前,也是在王府裡,你和我長談好一會兒,你說,我是你可以結交的朋友?如今,我父王遇刺,我穆玲瓏十多年都靠着父王庇護,他走了,也不會有人給我遮風避雨,往後,我都得靠自己…莫牙,你說過的話,還作數麼?”
莫牙最討厭那些勢利小人,穆陵落魄時程渲都不離不棄,自己當然也得義氣,莫牙挺起胸,傲氣道:“我和你結交,也不是因爲你的身份。只要是我看得入眼的,哪怕街邊的乞丐,都是我莫牙的朋友。我說過的話當然作數。”
穆玲瓏欣慰頷首,眸子裡閃過一絲悲涼,她走近莫牙,擦過他黛色的錦衣,悄聲道:“人人都當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父王和孃親都當我真傻呢,我都快十七歲了,孃親說,她這個年紀,都嫁給了父王…我怎麼還會是個孩子呢?莫牙,我都知道,他們以爲我傻兮兮的矇在鼓裡,其實…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莫牙有些心驚,他動了動脣,遲疑着沒有說出什麼。
穆玲瓏側身注視着欲言又止的莫牙,忽的噗嗤一笑,指着莫牙的臉,道:“你和程渲明明已經離開岳陽,沒多久又忽然回來。莫牙,你也都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語無倫次,真是…傻呢。”伶牙俐齒的莫牙忽的有些結巴,有時候爲了自保,睜眼說瞎話也不是沒幹過,可不知道爲什麼,當着穆玲瓏的面,聰明絕頂的牙牙張口卻是不大說得出假話。穆玲瓏純潔如雪,沒有人捨得去騙她,就像…沒人忍心告訴她什麼。有些人,就該一輩子活在蜜罐裡,不知苦楚,不懂險惡,她在過着旁人奢望不來的美好生活,替許多人活成希望的樣子。
“唐曉。”穆玲瓏咬脣說出這個名字,“他還活着,他就是宮裡的太子,他易容變作了五殿下的樣子,在上林苑替走五殿下…莫牙,你知道的。你和程渲重回岳陽,就是爲了真正的五殿下…爲了替五殿下,奪回原本應該屬於他的東西。”
穆玲瓏在莫牙看來是傻氣慣了的孩子,突然眼含熱淚一本正經,莫牙也是嚇了一跳,他想避開穆玲瓏的追問,但四周空空曠曠,莫牙心一橫,自己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怎麼就沒法面對穆玲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