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第一眼見到她,她就已經是你心上的至寶,身份卑微與貴重,都沒法改變什麼,程渲就是程渲,是你莫牙牙從海里救上來的女瞎子,你救她上船的那一刻,你們的命運就纏繞在了一起,再也不會分開。
程渲纔想開口說些什麼,莫牙已經低頭吻了下去,脣齒糾纏,甜如蜜水。
皇宮
賢王的遇刺讓武帝深受打擊,他的身體原本就一天不如一天,老三的出家更是給了這個帝皇沉重的一棍,武帝才起要立老四穆崛做儲君的念頭,穆崛就百般推脫不肯去見父皇,更是放出話來,要是父皇執意如此,自己就追隨三哥而去,削髮爲僧。
眼見幼子穆陵在宮中愈發躊躇滿志,武帝整日心緒不寧,入夜還會心悸驚醒,守夜的宮人竊竊議論着武帝夢中的囈語,大致都是喊着莫名其妙的話——
“是父皇對不起你,父皇對不起你…”
“你別過來,別過來!”
——“德妃,德妃…”武帝驚厥大喊,“朕應該聽你的,都殺了,都殺了,一個都不要生出來,一個都不要生出來!”
守在門口的宮人透過窗戶紙往屋裡看去,見武帝雙手大力的揮舞着,喉嚨裡發出聲聲撕心裂肺的喊聲,連着多日都是這樣,宮人也是習慣,面面相覷也沒人進去。
——“來人,來人吶!”武帝倒吸冷氣,拼力喚道。
屋門推開,一個老內侍俯首小跑走近,“皇上有何吩咐?”
“宣…宣…”武帝仰臥牀板,好一會兒都說不出一句整話,“宣四皇子來見朕,即刻就來,不得有誤。”
“都過了子時了…”老內侍小心提醒了聲。
武帝目露絕望,搖頭道:“沒有多少時候了,朕怎麼覺得…快了,真的快了…”
——“快了?”老內侍茫然低語。
武帝凹陷的蒼目全無光澤,早已經是一具苟延殘喘的軀殼,“宣老四來。”
——“老奴遵命。”
珠翠宮裡
唐曉從戌時就一直守在蕭妃牀邊,直到子夜也沒有離開半步,他輕柔搓弄着蕭妃生硬的四肢,幾個時辰過去,他耐心的重複着這些動作,沒有流露出一絲厭倦。
屋角邊,福朵怯怯看着這個主子,她看不穿唐曉的心思,但她看的清唐曉的神情,那是一種孝子的專注與虔誠,是一種深深的眷念。福朵眼眶溼潤,她知道這個人極其可怕,可怕到她不敢離開半步,生怕這人對蕭妃做出什麼,但這個人又是那麼悲苦,悲苦到人人都憎恨他,人人都希望,他從沒有出現過。
子夜過去,寢宮外傳來單薄急促的腳步聲,不等福朵反應,敏銳的唐曉已經驟然起身,拂袖傲立,神色冷峻。
——“殿下。”孔桀單膝跪地,劍眉瞥了眼守着的福朵。
福朵何等機敏,屈了屈膝悄然退下。孔桀急急起身走近唐曉,低聲道:“皇上那裡剛得的消息,就在半柱香前,皇上急召您四哥去見他。”
——“現在?”唐曉蹙眉。
孔桀點頭,“殿下?”
唐曉沒有說話,手心握拳毅然揮下。孔桀頓時會意,“殿下放心,自會像之前計劃的那樣,做的天/衣無縫。”
福朵隱隱聽見“老四,皇上”,她回望昏冥的裡屋,心底深處血腥的寒意,她不敢再多想,匆匆往偏屋去了。
次日
臨近天亮,武帝才昏昏睡着,辰時才過,宮人呼喊着衝向他的寢宮——“皇上!四殿下…墜池…歿了…歿了…”
武帝還以爲是一場夢。夢裡,他看見了老四穆崛繼承了他的帝位,雖然是個不算聰明的武夫,但武帝還是欣慰的,至少這是個不會讓自己覺得恐懼的孩子,他的身上沒有任何人的影子。武帝不想他的子孫做什麼千古一帝,開疆闢土造就恢弘。武帝只求一個“穩”,僅此而已。
他終於做到了。老四接下了易儲的詔書,他雖然臉上滿是驚恐,但終於還是暫且接下。武帝已經想好,開春就召羣臣商議退位的事,他要早些讓老四即位,即位之後,老四就不再是儲君,不是儲君,就不用再怕什麼儲君遭禍的詛咒,武帝告訴自己,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住老四。
睡夢裡的武帝露出寬慰的笑容,他看見了暗處窺望自己的那個小小怨靈,武帝沒有害怕,他無懼的走近黑影,挑釁的指了指自己的龍椅,又對那怨靈做出鄙夷的手勢。
怨靈沒有灰飛煙滅,武帝老眼有些迷離,他揉了揉眼,那黑影幻做兩個,交疊分開,遙遙對望,又齊齊看向自己。
——“你們是…”武帝倉皇指着這兩個黑影,“你們是誰?”
黑影沒有應答,但輪廓卻愈加清晰,武帝漸漸看清楚,他傻傻愣住,兩個小小的黑影,一個梳着男童小髻,還有一個…武帝弓着身子走上前幾步,他渴望看清另一個孩子,武帝知道自己不止五子,他還有一個夭折的孩子,他從沒有見過,也不敢去想。那是武帝的魔影,一輩子的魔影。
但這次,武帝忽然很想去見一見這個孩子。老四就要即位,武帝終於釋然。
男童身後的黑影似乎並不害怕武帝的靠近,她迎着走來的武帝,晃盪着耳邊的垂髻,笑目盈盈。
——“啊…”武帝大吼一聲,從夢中驚醒,他的繡龍睡衣被冷汗浸溼,他的心劇烈的跳動着,他耳邊嗡嗡,頭暈目眩,他看見了,他看見了…那是一個…一個健康卻又瘦弱的女童,垂髻盪漾,天真爛漫…
——“皇上吶!”牀邊是一片嚎哭聲。
武帝恍然睜眼,怔怔看着跪地的一排內侍,“你們…一個個哭什麼?”
領頭的內侍磕了個頭,悲切道:“皇上,四殿下…墜池子,歿了…”
武帝又看見夢中出現的兩個黑影,他們對自己似笑非笑,倆人嘰嘰喳喳好像在說笑什麼,說到高興處,歡樂的跑出老遠…
武帝喉嚨涌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噴涌出一大口渾濁的血痰,哐噹一聲昏厥過去。
老四穆崛是淹死在御花園的玲瓏池裡,沿路的宮人說,四殿下從皇上寢宮出來,就一直魂不守舍,時不時攤開手裡的黃緞詔書胡亂看着,又是哭又是笑…有宮人看見他直直往御花園去,但又不敢去攔這位有些魔怔的殿下。幾日前的積雪還沒有全化,宮道溼滑,更別說是御花園的小路…
宮人們竊竊私語——一說是失足墜湖,還有一種說法,猜測是四殿下自己投湖自盡吧…
撈起屍體的宮人沒有找到穆崛攥在手裡的詔書,也許是沉入了玲瓏池底,已經混入溼地了…
景福宮裡
孔桀沉默的看着冷冽如刀鋒的主上,唐曉看過詔書的每一個字,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走近燃着的炭爐,把詔書冷冷扔了進去,燃燒的火焰瞬的吞沒了這塊緞布,嘶嘶的燒成灰燼。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孔桀直直跪地。
唐曉拂袖轉身,“本宮又失去一位要好的皇兄,有什麼值得恭賀的?”
孔桀脣角勾起笑意,“皇上膝下只剩殿下一子,屬下剛剛又聽說,皇上聽聞老四死訊,口吐鮮血昏迷不醒…太醫這會兒還在忙的團團轉,看來殿下登基指日可待,屬下投得明主,自當爲您鞠躬盡瘁。”
“父皇病倒,登基?還要從長計議。”唐曉叵測一笑,“吩咐你悄悄去做的事,辦的如何?”
孔桀自若道:“屬下遵循您的意思,召集人手遍佈岳陽去找,所有暗宅舊院都不放過,昨夜,有兄弟找到一處地方,覺得有些可疑,但去時那裡空無一人,兄弟了等了半夜,也沒有等到人回來…”
——“哦?”唐曉眉頭一緊,“是哪裡?”
“一個有些年頭的舊院。”孔桀道,“進去就是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兒,類似…中藥堂子的味道。屋裡陳舊,但卻有些大宅的痕跡,傢俱器皿很是考究,牆角有些發黑的血跡…還有些散亂髮臭的吃食…不過,好像也有多日沒人住過了。”
是…刺墨的故居。唐曉虎軀一震,原來…穆陵一直藏在那裡!一定是莫牙,是莫牙的主意,把穆陵藏匿在刺墨的老宅子…
唐曉想過許多穆陵可能藏身的地方,甚至,他腦中也閃現過這座古老的宅子,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在那裡禁錮刺墨,那裡滿是血腥可怕,誰還會回到那裡去…
——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可能的地方…
莫牙…自己居然輸給了那個莫牙!?唐曉似乎看見莫牙衝自己挑釁的笑着,咧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唐曉骨節戰慄,青筋爆出。
——“殿下?”孔桀喊了聲。
唐曉竭力不動聲色,道:“繼續找,就算把整個岳陽翻過來,也要找到那個人。”
孔桀點頭,狠狠道:“左臉有刀疤的男人,見到,殺無赦,毀其容,剁其骨,不留痕跡。”
——見到穆陵,殺無赦,毀其容,剁其骨,不留痕跡!
“還有就是。”孔桀想到什麼,“明天是賢王出殯的日子,殿下是不是也要親臨賢王府?如果殿下過去,屬下還要挑些得力的人手備着…不過殿下最近還有的忙,賢王都已經是一捧黃土,您就算不去,也…”
唐曉振臂示意孔桀不要再說,幽聲道:“去,爲什麼不去?人都已經死了,做戲,當然要做足,父皇重視這位皇叔,皇叔一死,父皇猶如折翼的蒼龍,如此重要的人物,本宮怎麼能不去送他最後一程?畢竟,皇叔曾力挺本宮,要是連出殯都不去,別人會說本宮是個忘恩負義的僞君子,你是想旁人這麼說本宮麼?”
——“屬下不敢!”孔桀膽顫跪地。
唐曉眼神犀利,少許想了想,道:“你去挑二十名得力的護衛,暗藏短劍即可,不必露出刀劍。本宮是去奔喪,刀劍惹眼,也會落人話柄。”
見主上離龍椅已經咫尺間,行事卻還是這樣小心妥當,孔桀心裡也是暗暗稱奇,他俯首行禮,起身恭順的退了出去。
——“穆陵,你到底藏在哪裡…”唐曉揮開明黃色的繡龍衫,幽然轉身,口中低喃,“我就算挖地三尺,尋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你找出來。莫牙,程渲,他們一定知道你的藏身之處,如果我拿他倆要挾,你會不會現身赴死…”
唐曉脣角蘊起陰森,“今時今日,我也沒什麼可以忌憚,你心裡有程渲,你把情義看的比什麼都重,我無情,你有情,所以我可成事,你必是一敗塗地。”
你們一個個都欠我,你們都欠我。唐曉驟然轉身,拂袖端坐在大廳中央的金絲楠木椅上,仿若身下是澤天大殿鑄金的龍椅,眼前已經是錦繡江山,齊國天下。
穆陵,等我找到你,必將——毀你容,剁你骨,不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