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一個個都欠我,你們都欠我。唐曉驟然轉身,拂袖端坐在大廳中央的金絲楠木椅上,仿若身下是澤天大殿鑄金的龍椅,眼前已經是錦繡江山,齊國天下。
穆陵,等我找到你,必將——毀你容,剁你骨,不留痕跡。
孔桀走出景福宮,迎面見一個着素衣的少女飄然朝自己走來,風揚塵起,孔桀眯眼看去,心頭少許一驚,他殺人許多,早已經心腸如鐵,率人刺殺親王穆瑞,是他半生做過最驚天動地的事,刺激到他事後每次想起,還是會心頭驚顫,隱隱後怕。
見到穆瑞的女兒穆玲瓏,孔桀好似見到穆瑞活過來一般,手心一溼趕忙俯下身給穆玲瓏讓出宮道,沙聲道:“屬下,見過穆郡主。”
穆玲瓏側目瞥了眼,這個男子她有些面熟,她認得此人是唐曉的親衛首領,跟前跟後很得唐曉倚重,穆玲瓏深深吸氣,撲面來的血腥味讓她忽的有些作嘔。
——“你父王在狼棲谷遇刺…也是唐曉帶人做的。他,殺了你的父王。”
孔桀正要離開,穆玲瓏木然又回頭去瞧他的臉,孔桀躲閃不及,被穆玲瓏憤恨的眼神驚的倒退半步,“郡主?”
孔桀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對這個弱不禁風少女生出害怕,也許是,自己深藏在內心裡的恐懼一日比一日劇烈…
穆玲瓏皓齒咬脣,她想記下眼前這張臉,這個人,一定也對自己父王做了什麼,他的手裡,也沾着父王的血,和那夜所有的參與者一樣,不可饒恕。
孔桀又向穆玲瓏鞠了一躬,怯怯快步離開。穆玲瓏擡頭看向不遠處的景福宮,木訥的一步步走向這座恢弘的宮殿,往日是帶着歡暢,今天,卻只有悲涼。
穆玲瓏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要來見唐曉,她已經知道一切,她必須遠離這個可怕的男人,堅定的站在賢王府一邊,和自己的母親,自己的親人一起,對抗殘酷無道的唐曉。她應該做的,是安分的待在王府裡,看着所有人秘密部署,等待着唐曉踏入陷阱,萬箭齊發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就像他射死自己的父王,不留半點人性。
但穆玲瓏還是難以自制的想見唐曉,她憎恨唐曉讓自己失去父親,但,她更害怕再也看不見這個男人。
景福宮
軒窗半掩,火爐邊的唐曉看見了走近的穆玲瓏,他冰霜一樣的臉上被陽光照的發紅,他看見一道光離自己越來越近——“郡主。”
穆玲瓏眼眶泛紅,膚色蒼白,她只穿了一件棉質的白色素服,彎髻上繫着服喪的白帶,被風吹起,又落下。唐曉一手解開身上的披風,一手推開屋門大步走出,略帶霸道的把穆玲瓏裹進自己寬大的披風裡,“天這麼冷,賢王府的下人太不懂事,穿成這樣也讓郡主出來?小心風寒。”
他的披風溫熱如春,滲出濃烈又熟悉的男子氣息,激盪着穆玲瓏少女的心腸。穆玲瓏滿腔的仇恨被淚水涌上,鼻子一酸落下眼淚。
唐曉的心已經化了一地,殺穆瑞之前,唐曉從沒想過害怕,唯一牽絆他的,不過是擔憂穆玲瓏承受不住喪父的打擊。如今穆玲瓏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她沒有了穆瑞的庇護,她來見自己,就證明自己已經是穆玲瓏最依賴的人,她已經離不開自己。
唐曉是寬慰的,他撥弄着穆玲瓏腮邊的碎髮,凝視着她感傷的臉,低聲道:“賢皇叔的事,我也很難過,郡主放心,我一定會徹查此事,揪出害你父王的人…”
——“你知道是誰做的嗎?”穆玲瓏揚起純真無邪的臉,黑曜石一樣的眼睛瑩潤動人。
“我…”唐曉指尖一頓,“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我一定會查清此事,給賢王府,給你一個交代。”
穆玲瓏哀然垂眸,有一種輕的聽不見的聲音道,“人人都是這樣說,大理寺也是這樣說…三皇妃的事,大理寺也說要徹查,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家都會漸漸忘記所有,沒有人會記着已死的,只會想着活下去…”
“你信我。”唐曉執起穆玲瓏冰涼的手,“白貂絨,多難我都會替故人達成,我答應的你也一定會做到。”
——“我真的很喜歡那件白貂絨。”穆玲瓏帶着哭腔,忍住就要噴涌出的淚水,“殿下,我真的很喜歡它。”
唐曉抵上穆玲瓏的額頭,“郡主失去父王,卻還有我在,以後漫長的歲月,我都會在你身邊,你可以把我當做…兄長也好,摯友也好…”唐曉柔下聲音,“你只要知道,沒了父王,你不是沒了依靠,我在這裡,一輩子都可以給你遮風擋雨…”
“殿下,真是因爲對唐曉的愧疚,纔對我這麼好嗎?”穆玲瓏擡眸看向唐曉。
唐曉摩挲着穆玲瓏的手背,沉着道:“原本是,但漸漸我發覺,郡主太值得被人去疼惜,去愛護,去珍視。現在…是我自己想對你好。”
火爐烤得屋裡暖暖洋洋,穆玲瓏脫下披風,素衣裹身更顯單薄,唐曉含笑看着她稚氣的動作,憐意大起。他執着茶壺給穆玲瓏倒滿熱茶,遞給她時又怕茶水燙嘴,湊近吹了又吹。見穆玲瓏怔怔看着自己的舉動,唐曉臉上也不見窘色,他只想把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給眼前的少女,給的再多,都怕不夠。
——穆陵從不會給旁人斟茶倒水,連和修兒一起時,都是修兒摸瞎自己動手。不是穆陵不願,而是,他是養在深宮的皇子,許多事已經是一種自然的習慣,他心存深情,卻不會在侍弄人的事情上表現。唐曉倒茶的動作很是嫺熟,他也知道,穆玲瓏喝茶大口,斟茶從不按規矩倒七分滿,而是喜歡倒到快溢出來才痛快。
穆玲瓏僵硬接過,低頭抿了一口。唐曉心裡歡喜,頓了頓,道:“賢皇叔的喪事,府裡籌辦的怎麼樣了?你母親身體不好,郡主別在她跟前太多悲傷,還是要勸她想開些…”
穆玲瓏放下茶盞,輕聲道:“孃親傷心過度,已經不知道何爲悲痛,一直躺在牀上昏昏沉沉,父王的事…府裡很多人都是跟着他許多年的,早已經是裡外的好手,喪事…籌備的七七八八…也不用我和孃親煩心。”
——“那是自然。”唐曉接話道,“賢皇叔數百精幹的門客,自當送好主上最後一程。”
“父王出殯,你會來嗎?”穆玲瓏星目忽閃。
唐曉出神的凝視着她,點頭道:“我一定會去。明天,我會親臨賢王府。”
穆玲瓏心頭如針刺一般,眼前是穆陵的臉,卻掩不住那人的魂,他是自己的殺父仇人,明日大仇就要得報,他踏進賢王府就再也出不來…穆陵他們會把他撥筋抽骨,碎屍萬段,再焚燒成灰,讓他悄無聲息想消失在世上…
可是,穆玲瓏,你爲什麼會心痛,你爲什麼…對自己的殺父仇人恨不起來…他已經不是唐曉,只是個殘忍毒辣的無恥小人,他做盡壞事,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過,他已經無藥可救。
——你也救不了他。
他不死,其他人就會死。穆玲瓏,你不能只爲自己活着。父王那麼疼愛你,昔日五殿下也對你親厚,蕭妃娘娘也憐惜你…還有…莫牙,程渲…
見穆玲瓏心神恍惚,唐曉只當她爲喪父悲痛,他環顧屋裡,想起什麼起身道:“郡主餓嗎?宮裡新進貢了些點心,有種果脯子,甜糯可口,吃些甜食,人的心情也會好些…我去拿給你…”
——“唐曉。”穆玲瓏悄聲喊出,神色平靜。
唐曉腳步嘎然停住,無意識的轉身看向穆玲瓏,“屬下在…”話一出口,唐曉的臉色凝固,熾熱的眼睛霎時冷卻。
穆玲瓏得逞似的低低笑着,淚珠子跟着一滴滴笑了出來,滴滴答答落在了茶盞裡,她先是落淚,接着又開始抽泣,忽的聲音漸大,如一個孩子般慟哭出聲。
唐曉仍是去找來了果脯子,他把肥厚的果脯一塊塊放在穆玲瓏身前,伸手去觸她哭溼的臉。
——“你真的…是唐曉嗎?”穆玲瓏仰頭迎着他的眸子,沒有微毫的恐懼。
唐曉拂袖坐下,沉靜道:“是誰告訴你的?穆陵?莫牙?還是程渲?”
穆玲瓏狠命擦去眼角的淚,搖頭道:“程渲來找過我孃親,問起當年一些往事,我躲在窗外,聽到一些…還有就是,真正的五殿下,怎麼會對我這麼好…玲瓏不聰明,但卻也不笨吧,你的許多地方,像極了之前的唐曉,怪我後知後覺,到現在才知道…你沒有死…你沒有死。”
——“你沒見到穆陵?”唐曉警覺發聲。
穆玲瓏抓起一塊果脯,咬下一口掩飾住心裡的搖擺,“穆陵去找誰,也不會來找我,我沒見過。如果我見過他,你是要從我嘴裡逼問出什麼?”
唐曉心尖軟下,“我永遠也不會傷害你,我變作別人的臉,也不會改變對郡主的心意,這一生,我都不會離開你,我會保護你,照顧你…”
“今天是太子,他日是君王。你是要以君王之尊,善待一個郡主堂妹麼?”穆玲瓏笑中帶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