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陵仰天低嘆,摸向了腰間的短劍——只有血脈至親,永遠都不會改變。父王爲自己死在了狼棲谷,母親爲自己青燈唸佛,鬱結一生…
自己要活下去,還要照着父王的籌謀的活下去,所有的血,都不能白流。
穆陵冷冷揮下手臂,低啞道:“獸已落網,該是收穫的時候了。”
——“已經走的有些深了。”孔桀聲音發抖,他心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濃重,戾氣如他,也有了恐懼不安的感覺,“殿下,這裡看着不像是有人闖入,也沒有任何足跡,郡主…應該沒有來過這裡。”
唐曉沒有應聲,他噌的拔/出佩劍,劍鋒直指幽黑的夜空,直指半明半暗的紫薇星,面容冷酷。
“殿下?”孔桀又低低喊了聲。
頃刻之間,細密壓抑的腳步聲從上林苑深處急急靠近,孔桀還來不及拔劍,環顧四周,已經被腳步聲包圍住,插翅難飛。
外圍的護衛纔想散開護住唐曉,積着厚厚落葉的地上忽的飛出手執利器的忍術暗衛,劃破了唐曉護衛的皮肉,血花四濺,慘叫連連。
——“啊!?”孔桀大吼一聲,“什麼人,敢行刺當朝太子殿下!”
“又是什麼人,敢在狼棲谷設伏,刺殺當朝賢王?”
“你是誰!?”耳邊迴盪的聲音及其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一般,孔桀四下窺視,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你是什麼人?”
“你身後玉逍遙背上的,又是什麼人?”——熟悉的聲音越來越近,如魔咒一般擊蕩着孔桀的耳膜。
孔桀回頭看向唐曉,他驟然頓悟,這聲音,難道不是自己保護的主上麼?可唐曉薄脣緊閉,根本沒有說話…是誰,暗處的那個人,是誰…
——“本宮。”唐曉幽幽發聲,“是皇上第五子,當朝太子殿下。倒是眼前的來者,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來歷,什麼出身,又配不配這樣和本宮說話?孰真孰假,誰是帝皇骨血,誰是亂臣賊子?穆陵,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麼?”
——穆陵…穆陵…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麼!?
孔桀驚悚轉身,他看見了騎着汗血馬的那個人,孔桀認得穆陵的汗血,數年之前,穆陵就是騎着年輕的汗血馬,到軍中挑選自己的親衛,他記得穆陵馬上的英姿,那時他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卻是英姿勃發,雍容清貴。
孔桀看見了汗血馬上的人臉,他是穆陵,是左臉有一道深疤的穆陵,孔桀驚覺回頭,自己身後的,也是…也是穆陵…
——“殿下?…”孔桀僵僵低呼。
陸乘風掃過唐曉身旁不多的護衛,對穆陵道:“殿下,早些處置,以免生變。”
穆陵不急着去應,他凝視着孔桀邪惡的臉,“我記得你,那年我挑選護衛,你與別人比試時,下手狠辣,不顧後果,我說你煞氣太重,有本事卻不能委以大用。我沒有選你,他倒是選了你。一丘之貉,果然不假。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擅長箭術,狼棲谷裡,死在你手裡的人肯定不少吧。賢王爺,是不是也有你的份?”
孔桀耳邊嗡嗡,他拼力的搖着頭,扯着馬繮想躲到夜色裡,他忽的看向沉默的唐曉,“殿下,你知道上林苑有埋伏?”
唐曉摩挲着玉逍遙赤色濃密的馬鬃,幽然道:“這筆賬,我和他早晚都要算清,就像是天意,郡主讓我千萬不要去賢王府自投羅網,但我還是必須進上林苑,與他狹路對峙…穆陵,本宮就算在皇宮裡不出來,你也會揮師逼宮,是不是?”
——“是。”穆陵沉着道,“揮師逼宮,就算背上不忠不義的惡名,也在所不惜。”
唐曉冷冷笑了聲,打量着一身單薄黑衣的穆陵,那張臉英武依舊,可左臉的疤痕給這張臉帶去了勃勃殺氣,再也不會抹去。
“但如果可以悄無聲息的換走我,必然是你的首選。哪怕是卑鄙無恥的手段,你也會毫不猶豫的去做。”唐曉托起手裡的白貂絨,“郡主的東西,你知道我傾慕郡主,用她最珍愛的東西誘我,穆陵,你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卑鄙?”穆陵大笑着,狠甩馬鞭直指唐曉,“論及卑鄙無恥,世上有誰能和你一較高下?拿白貂絨誘騙你?你又記不記得,數月前在上林苑,又是什麼人,拿修兒的東西引我入局,想置我於死地?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唐曉,論到卑鄙,你無人能敵。”
唐曉把白貂絨搭在汗血的背上,脣角揚起沒有畏懼的邪氣笑容,豎起指尖對穆陵鄙夷的搖了搖,低聲道:“你錯了。那一次,我騙得你團團轉,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可這一次…我知道你用郡主設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穆陵,我和你不一樣,你比不過我,永遠都比不過。”
——“可你還是入了我的局。”穆陵攥住馬繮,“勝者爲王,這就夠了。”
“明知是局,你還要帶我們赴死?”孔桀倉皇大叫,拔劍指着馬背上的唐曉,“你是個瘋子,你一定是瘋了。”孔桀翻下馬背,單膝跪在了穆陵馬前,顫聲道,“屬下有眼無珠,被奸人矇蔽,您纔是屬下的主上,真正的太子殿下。求殿下開恩,饒了屬下的過錯。求殿下開恩吶!”
“哈哈哈哈…”穆陵笑出聲道,“唐曉,你看見了麼,你倚重的貼身護衛,都已經向我倒戈,只要我一聲令下,他頃刻就會替我殺了你,你處心積慮,又得到什麼?本宮,你自稱本宮?在他們眼裡,我纔是景福宮的主人,大齊國的太子。而你,就像多年前初入岳陽那樣,是一隻螻蟻,死不足惜的螻蟻。”
唐曉黑眸動也不動,只是把玩着劍柄,似乎不在聽穆陵說些什麼。
孔桀反應過來,急急道:“殺了他…屬下這就替殿下您殺了他,將功補過。”孔桀揮起長劍,正要刺向唐曉的心口,忽的一聲清脆的箭鳴,他還來不及眨眼,心口猛得一沉。孔桀低頭去看,箭羽輕晃嘲弄着自己,一股劇痛涌向了全身。
“這…”孔桀握住穿心的箭,“殿下…殿下…爲什麼…”
穆陵手背貼脣,沒有去看孔桀漸漸蒼白的臉,“狼棲谷,刺殺賢王,你又有份?”
孔桀咬牙點頭,“賢王坐大…不可一世…屬下…屬下也是…在爲您掃平…啊…”
唐曉輕笑出聲,鄙夷的搖着頭。
穆陵目光如火,躍下馬揹走近孔桀,掌心握住了他穿心的箭柄,低低喘息,“你殺我父王,還想活?”
——“你…父王…”孔桀雙目渙散,露出一種無法相信的表情,“父王…”
“哈哈哈哈哈哈…”唐曉笑的喘不過氣來,指着癱軟就要倒地的孔桀,“孔桀,這就是你臨死前要倒戈的人,孰真孰假,誰是真正的太子,誰又是真正的螻蟻?孔桀,你還分辨不出麼?”
穆陵悲憤大起,把箭柄深深一轉,孔桀慘叫一聲,倒地嚥氣。
——“勝者爲王,敗者爲寇。”穆陵擦拭着手心的血,“偷龍轉鳳又如何,你的命如今在我手裡,這就夠了。”
穆陵振臂揮下,陸乘風會意道:“除了所謂的五殿下,其餘的,全部就地射死,放箭。”
箭雨從四面射進,彈指功夫,唐曉本就不多的護衛已經紛紛中箭倒下,一命嗚呼。陸乘風蒼目微動,狼棲谷裡,風聲劃耳,也是一樣的箭雨,不,是比這殘酷血腥百倍的箭雨,射中他的弟兄們,射死了他尊敬效忠的主上…
以血還血,穆陵做到了。
——“你想到了什麼?”穆陵望向孤零零的唐曉。
唐曉揚眉頷首,“想你會怎麼處置我?還是…你根本就不敢殺我。”
陸乘風拔劍而起,恨恨道:“此人不可留,必須速速殺死。殿下,我來動手替您殺了他,給王爺和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陸乘風才邁出半步,已經被穆陵揮手擋開,唐曉見狀,微微一笑,道:“你還是不敢。二十年來,你一直當自己是皇子,齊國血統純正,無懈可擊的五殿下。二十年過去,你終於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皇子?穆陵,你連世子都不是,你不過是…不過是亂成賊子處心積慮埋下的一顆棋子。你被親生父母拋棄,送去深宮做一顆權力的棋子,你確實不是螻蟻,因爲,你根本連螻蟻都不是。穆陵,我真同情你。”
唐曉揮開繡金龍的錦服,“你以皇子自居,高高在上冷傲不可一世,如今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是,是不是覺得好笑極了?”
——“讓屬下替您殺了他。”陸乘風高呼着要衝上前,“殺了他!”
陸乘風長劍脫鞘指向面色詭異的唐曉,他上前幾步,又瞬時頓住,劍鋒顫抖突然不敢再更進一步,他躊躇得扭頭看了眼穆陵,穆陵身姿不動,眉宇糾蹙不安,他沒有喝止陸乘風,也沒有應聲讓他殺了唐曉。
劍鋒抖動不止,就像此刻每一個人撲通跳動的心。
唐曉輕捻腰間綴着的墨玉墜子,脣角似笑非笑。
——“殿下!”陸乘風跪倒在地,“此人不除,必成大患,殿下,一定要殺了他。”
穆陵眼前閃過一望無際的深海,他疼痛的身體在海浪裡上下起伏,他扯開刺墨悄悄給自己鬆開的繩索,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飄到岸上。
他心口劇痛,左臉刺疼,周身冰冷,他覺得自己該是活不成了,他會沉入深深的海底,像是從沒在這個世界出現過。
他告訴自己,如果自己可以活下去,一定要手刃唐曉,以血還血。
穆陵猛地扯下身旁護衛的弓箭,指尖急促的從箭匣裡抽出一支金羽箭,拉緊滿弓對準馬背上的唐曉,白齒咬脣,滲出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