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玲瓏又使了些力氣,簪尖又戳進去半寸,溢出顆顆鮮豔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觸目驚心。
——“郡主,不要啊…”婢女們發出悲痛的呼喊,齊齊跪在了地上。
“娘…”穆玲瓏咬牙道,“你是要看我死在你眼前麼?”
宋瑜目露痛心,嘆息道:“你的心,已經不向着我們,如果你站在那個禽獸那邊,活着和死去,又有什麼分別?”
——“娘…”穆玲瓏癱軟下身體,難以置信的看着清清冷冷的母親,“哥哥回來,孃親就不再珍惜玲瓏,孃親爲了哥哥的前程,就可以不顧玲瓏的死活,孃親,是這樣嗎?”
宋瑜眉心緊蹙,穆玲瓏雖然不是自己親生,但十多年的陪伴,早也已經和母女無異,但…宋瑜冷下面色,自己嫡親的兒子,肩負大任的兒子,纔是最不能有事的那個人。他,纔是自己的命,自己和夫君的命。
——“是。”宋瑜硬下心腸。
穆玲瓏悲痛大哭,昂起脖子,眼神失去亮色,“孃親已經做出選擇,玲瓏卑微,不配活在這個世上…”穆玲瓏狠攥髮簪,直直往頸部就要刺去。宋瑜閉目轉身,不再去看。
——“郡主!”莫牙喊住穆玲瓏,跑的太快還急急的喘着氣,“別犯傻啊。”
“莫牙…”穆玲瓏低呼出聲。
莫牙怒視宋瑜,“十多年朝夕相伴,如果不是郡主陪着王妃,王妃恐怕早已經鬱結深重,抑鬱而死,認回了兒子,就可以不要女兒了麼?王妃,人心肉長,你青燈唸佛這麼多年,就修得了一副鐵石心腸麼?”
宋瑜倒退幾步,莫牙的發聲字字鏗鏘,宋瑜想起小宅裡供奉的神明,又瞥向穆玲瓏頸邊的血跡,她望着穆玲瓏稚氣又剛烈的臉,身子一軟扶住了舊牆。
——“娘…”穆玲瓏哀聲又起,“娘不肯把白貂絨還給我,讓我去見唐曉吧,娘…求求你,求求你啊。”
“去見…唐曉…”宋瑜怔怔道,“你是賢王府的郡主,你真的寧願選擇我們的仇家?”
穆玲瓏匍下瘦弱的身軀,跪倒在宋瑜的腳下,但簪尖仍然是對着自己的頸脈,“玲瓏什麼都不選,我只是想去見他,去見他一面,娘,娘…”
“見了,又有什麼用?”宋瑜悽然道,“上林苑,他該是已經走進上林苑的陷井…你見不到他了…如果他真的是值得你去拼死去見的人,他應該已經被你的白貂絨誘騙進林子…上林苑天羅地網在等着他,你見到的也只會是一具屍首;如果,他沒有被白貂絨誘騙,至你生死於不顧,你又值不值得爲他和你兄長作對?”
穆玲瓏緩緩爬起,對着宋瑜深深的磕了三個頭,“就算…他死在那裡,我也要去見他一面。我曾經以爲,他消失在上林苑的沼澤裡,現在知道他一直在我身邊,哪怕真的已經成了一具屍首,我也要去見他。”
——“冤孽,冤孽!”宋瑜仰天嘆息,“王爺,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一手鑄成的孽緣!帝位猶可轉,天意不可違,王爺,你看到了嗎!”
穆玲瓏直起身,摸了摸眼角看下莫牙,恍然咧嘴露出含淚的笑容,“莫牙,你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郡主…”莫牙低喊着,衝穆玲瓏重重的搖着頭,“別去。”
穆玲瓏狠狠揉了揉眼睛,擠出一種昔日的頑劣神情,“你說過,你會幫我,回報我對你的義氣,莫神醫,你不再欠本郡主什麼。本郡主真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
話音未落,穆玲瓏已經衝進了死一般的夜色裡,猶如一隻敏捷的小鹿,又像是,暗夜裡無法觸及的光。
“王妃,要攔住郡主嗎?”守在外頭的管事錢容驚恐道。
“由她去吧。”宋瑜喃喃發聲,“不見黃河不死心,見到了,便是死心了吧。”
——唐曉,唐曉…馬背上的穆玲瓏跌跌撞撞,淚水混雜着風沙,迷花了她明亮的眸子,她的眼睛裡閃出一種憧憬,好像唐曉就在她的身後,緊緊摟住她的腰身,湊近與她低語着。
——“郡主,屬下再也不離開你。”
“我再也不離開你。”穆玲瓏低低哭着。“唐曉,你要等着我。”
上林苑
唐曉是從北面進的上林苑,他帶着護衛繞過順道的南面,從自己熟悉的偏僻小道進去,在他踏進林子的那一刻,唐曉忽然擡起了頭,望着平靜的沒有一絲動靜的樹林,脣角暈着叵測的笑意。
——“殿下。”孔桀有些恐懼,“咱們一行人進了林子,這股子安靜,有些嚇人。屬下覺得林子裡有詐,未免出事,還請殿下速速離開…”
“有詐?”唐曉鄙夷一笑,“安靜的沒有人聲,談何詐術?孔首領一身是膽,這就怕了?”
“殿下。”孔桀竭力道,“狼棲谷,您忘了狼棲谷嗎?咱們的箭手早早進去埋伏,驚飛大片鳥雀,賢王一衆進谷的時候,也是這樣駭人的安靜。屬下懷疑…上林苑裡也有…也有人…”
“狼棲谷…”唐曉低喃,他忽然想起了那夜,他看見了騎馬進谷的穆瑞,穆瑞披着黑色的貂裘,他瘦削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笑容,彷彿是一種慣常的自信,又好像是…不動聲色的嘲弄,唐曉不知道他在嘲弄什麼,他正一步步走進死亡,卻露出這樣神秘的微笑。
——“殿下。”孔桀又喊了聲。
唐曉沒有停下步子,他拂拭着搭在玉逍遙背上的白貂絨,他驀然擡眉,忽然明白了穆瑞笑容裡的深意。
那晚的穆瑞,就是今夜的自己。他們都知道前面是一條可怕的路,卻又沒有猶豫的走向它,所以穆瑞纔會露出笑容,他是笑給自己看,他嘲弄着被矇在鼓裡的自己,他已經知道親生兒子是誰,他甘願用自己和上百護衛的性命,去給穆陵鋪路。
讓兒子穆陵,踩着自己染紅的大道,走上帝業宏圖,達成他遙不可及的夢,代替自己走下去。
——“殿下。”孔桀伸手去拉玉逍遙的繮繩,“屬下覺得林子裡一定有詐,不能去,絕不能再去了。”
唐曉赤紅的眼眶微微顫動,骨節分明的手指死命攥住穆玲瓏的白貂絨,齒間戰慄,“如果,如果郡主真的在裡面…”
“如果郡主根本就在賢王府呢?”孔桀呼喊着想喚醒自己的主上,“殿下還有大事未成,不能冒險吶。”
玉逍遙的馬蹄嘎然頓住,凝固了唐曉冷酷的面容,他低低唏噓,進退之間難以抉擇。
——“你真傻。唐曉,你真傻,有什麼能值得自己豁出命去。”
唐曉憶起自己少年的時候,刀光劍影在走鏢的路上闖出一條染血的前程;他見到了賢王穆瑞,裝瘸數載,蟄伏養略,他爲穆瑞可以豁出性命,只爲自己叵測難料的前程,他可以爲達成心願做任何事,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
榮華顯赫都能讓自己拼殺至死,穆玲瓏,更應該重過自己的生命。
——“唐曉,不要去!記住,明天,不要去!不要去!”
“郡主…”唐曉溼了眼眶,“你纔是最傻的那個。”
玉逍遙少許駐足,又朝着上林苑深處走去,唐曉的臉上,露出了和那晚穆瑞近乎一樣的笑容,唐曉有種感覺,穆陵,一定看見了自己的微笑。
唐曉掂起腰間的佩劍,比劃了幾下握在了手心,前路深不可測,但卻必須要走下去。
恍惚之間,他擡頭看向過了子夜的天空,空中寒星點點,東南方向的紫薇星昏暗無神,反倒是旁邊的雙星交錯忽閃,大有亮過了紫薇星的態勢。
密林深處,穆陵也仰面看向了夜空,紫薇星失去亮色,預示着宮裡的武帝時日不多,雙星交相輝映…又暗示着什麼?
——“那個公主,沒有死。他倆重歸岳陽,驚傾現世…帝皇星…也許會再次逆轉…”
——“龍鳳呈祥,帝皇星轉。你是在提醒我…他們兄妹同在,帝皇星就不會是庇護在我身上…”
……
滄海桑田都只是一個局,自己對程渲多年的情意,也不過是局裡逃不脫的命運,穆陵仰天低嘆,摸向了腰間的短劍——只有血脈至親,永遠都不會改變。父王爲自己死在了狼棲谷,母親爲自己青燈唸佛,鬱結一生…
自己要活下去,還要照着父王的籌謀的活下去,所有的血,都不能白流。
穆陵冷冷揮下手臂,低啞道:“獸已落網,該是收穫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