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酒不算。”程渲狡黠道,“用同樣的秘密,來換。莫大夫,你知道我太多事,這會子,該我聽聽你的故事了。”
——“我的故事…”莫牙拖着長調,“我的日子過的像波瀾不驚的大海,你和我在船上也過了好幾天,沒有故事可言,不過是…日復一日的流水賬。”
程渲咧嘴一笑,“你見過從不起風浪的大海?海面越是平靜,就越藏着難以估量的暗涌。莫大夫,你在船上過了七年,七年前…你爲什麼會被帶到了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莫牙動了動嘴,七年前…程渲勾起了他漫長久遠的思緒,要不是程渲提醒,莫牙真的快要忘了七年前的自己,莫牙忽然有些沮喪,比起程渲跌宕刺激的卦師生涯,自己十多年實在是乏善可陳,莫牙張開嘴,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七年前…我也是這個樣子。”莫牙垂下眼瞼,“我從小身邊就是老爹帶着,睜眼是他,閉眼也是他,也…只有他了。”
“老爹,是你親爹?”
“不是。”莫牙搖着頭,“他讓我管他叫老爹,可他不是我親生父親。別問我爹孃是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程渲有些詫異,“這位老爹也是奇怪,看來你出生就由他養着,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自稱是你親爹?哪個無後的人都盼着能有個視自己如親生父親的孩子。老爹倒是實誠。”
莫牙道:“因爲他早晚瞞不過去,何苦對我撒謊?程渲,你沒見過老爹,老爹身形奇特,面容…也有些異於常人…說他是我親爹,騙騙孩子也就罷了,懂事的人哪個會信?不過養父也好,親爹也罷,老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是不是血脈相連,還重要麼?”
程渲聽着有理,若有所思道:“這麼說…莫大夫,你不是真的姓莫,莫家神醫?你是莫家的傳人不假,卻不是莫家的子嗣。”
莫牙眨了眨眼,“老爹是莫家的人,老爹撫養我長大,莫家無後,我就是莫家的兒子,養子和親生又有什麼區別,莫家金針有續命之效,老爹既然能全部傳授給我,就是拿我當莫家的子嗣看待。程渲,你看着與旁人不同,難道也和世人一樣迂腐不化麼?”
程渲生出對莫牙的幾分欣賞,可仍是自若道:“程渲失言,莫大夫說下去。”
莫牙低低的哼了聲,繼續道:“被你一打岔,都忘了說到哪裡。老爹自小就不肯讓我外出,他說莫家醫術要專心研讀,萬萬不能被外界的喧譁分了心。偏偏我也不喜歡外頭,一個人還落個清靜。不過每年生辰,老爹就會帶我出去看燈,還會給我買冰糖葫蘆吃。”
莫牙想起幼時和老爹一起賞燈的景象,瞳孔閃出斑斕的色彩,“七年前的生辰,老爹沒有帶我出去看燈,他讓我吃了晚飯早些睡覺,我抓心撓肺想出去,就偷偷扒了窗戶溜到街上——好多的燈吶…我看得出神,又沒有老爹帶着,一頭撞倒了賣紅燈籠的攤子,我嚇得正要哭出來,心想這回逃不掉可要被老爹罰了,還是一個好心人替我賠了攤主些銀兩,讓我趕緊回家。我到家就鑽進被窩一覺睡過去,醒來就在大寶船上…還暈了好幾天的船,整整七八天才緩過來。”
莫牙的聲音有些落寞,星星一樣的眼睛裡帶着黯淡的惆悵,“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我偷偷溜出去看燈,老爹是不是就不會把我帶上船?岸上雖也算不上有趣,可總還有那麼多燈可以看…”
——“你問老爹爲什麼要帶你上船了麼?”
莫牙搖了搖頭,“我身邊只有老爹,在哪裡都只有他,岸上,還是船上,有區別麼?老爹做事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才懶得問。只是…七年裡再也沒有看過燈…忽然提起,倒是有些想了。”
莫牙眉眼有些淡淡的懷念,隨即道:“程渲,該說的我都說了,哪有什麼秘密和你交換?”莫牙的手不聽使喚的摸向被他推到一邊的碗盅,湊近脣邊又抿了一口,之前還覺得辛辣難嚥的酒水,這一口倒是綿柔了許多,莫牙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程渲不動聲色的觀察着莫牙,她多年眼盲,不算見過很多人,但是眼前的莫牙,有一雙世間最清澈乾淨的眼睛,黑亮的眸子讓人動容。程渲從來都是用心識人,她以爲自己從不出錯,卻差點葬身在最信賴的五哥手裡。這一次,程渲不知道該不該對莫牙推心置腹,抑或是,她不忍心把乾淨純良的莫牙拉下水。
自己活着已經夠艱難,莫牙,只應該回來屬於他的船上。莫牙說自己沒有秘密和自己交換,那是因爲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就是一個最大的秘密,只是,老爹沒有把世間的陰謀陽謀告訴他。他們甘願自己揹負。
兩個人沉默的各自喝下幾碗酒,終於還是莫牙忍不住先開了口:“程渲,既然你想查明真相,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程渲欲言又止。
“你那五哥弄死你可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莫牙指肚在桌上蹭了蹭,“不過你身上有鎏龜骨,又有關係重大的卦象,武帝迷信,你去面見武帝說明真相,武帝該是會替你做主,帝皇家總不缺兒子。”
見程渲不吭氣,莫牙看出什麼,指尖戳向程渲的臉,“嘖嘖嘖,我知道了,怪不得你整日在大街上算着兩文錢的卦蹉蹉跎砣,你啊,還是捨不得你的五哥。”
——“不是。”程渲一口否認,“我只是…還不確定…究竟是不是他。還有就是…他兄長和我無仇無怨,要是因此被武帝查出處死…我不想害人。”
“穆陵有動機,有能耐,除了他還有誰?”莫牙豎起手指頭數落着穆陵,“別忘了,你只告訴了他一個人。難道是…”莫牙擠了擠鼻頭,“見他待你一個盲女親厚,你心軟了?程渲,你可別忘了,修兒才死不久,他就待別的盲女這樣…你還能信他的真心?對男人而言,女人就如同衣服一般…”
——“莫大夫也視女人如衣服?”程渲冷不丁道。
“我?”莫牙差點跳起身,“我最愛惜自己的衣服,別人碰一下都不可以。”
程渲一口喝乾碗裡的酒,按下道:“雖然一切疑點都指向五哥…但我還是有些地方沒有想通,既然我已經可以留在岳陽,一切,且行且看吧。”
清涼的海風吹的人只覺得清醒舒暢,程渲喝完一壺又要了一壺,一碗接着一碗喝的痛快,莫牙攔不住,只能任她喝着,終於,程渲一頭伏在了桌上,怎麼推也推不醒。
——“要命。”莫牙跳了起來,他意識到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程渲,程渲?”
程渲動也不動,連哼哼聲都沒有,睡的如同一灘爛泥。莫牙真想把程渲扔在這裡,忿忿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了頭。他想起了穆陵對自己說的話——“盲女艱難,莫大夫以後還是儘量不要離開半步。”
“她艱難?”莫牙叉着腰圍着程渲走了幾圈,“我才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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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牙讓就要收攤的攤主把程渲搭在了自己背上,“一二三。”莫牙一個咬牙直起腰身,“娘嘞,死神婆重成這樣。”莫牙踉蹌了好幾步才穩住,把程渲又託高了些。
真是撐不住了…莫牙搖搖晃晃的艱難走着,他忽然看見了摘星樓的廢墟,一羣衙役模樣的人正吆喝着小工清理着焦土,廢墟上泛起了更加濃烈的焦糊味,莫牙吃的太飽,胃裡翻江倒海差點沒吐出來。
燒的實在是太慘,莫牙邊走邊扭頭看着,程渲能逃出生天,該是積了多深的福澤,看來真是命不該絕,老天都想讓她揪出真兇報仇雪恨。
莫牙又想起來那天剛剛救起的程渲,她的左臉被灼燒成了黑色,也發出一股子難聞的焦肉味,她在水裡泡了不下三天,抱着一塊黑木頭撞在了大寶船上,如果她一直漂下去,到了大海的中心,也許已經被海里的大魚吞吃了。
——“是我救了你。”莫牙衝着程渲耷拉在自己肩上的腦袋低語着,“神婆子,是我莫神醫救了你,莫家神醫救過的人,可不會那麼容易死。”
“額…”程渲迷迷糊糊的應了聲,喉嚨裡忽然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程渲?”莫牙晃了晃她,“你醒了?醒了就自己下來走。”
程渲沒有應他,喉嚨裡的咕嚕聲愈來愈大。莫牙有些緊張,他閃出一個驚悚的畫面,正想放下程渲,忽的耳邊一聲悶響,肩頭到胸口驟然一熱…不,是溼熱…
——“死程渲!”莫牙大吼出聲,手掌一鬆,程渲軟綿綿的癱倒在了地上,“你個死程渲…”
程渲吐了。什麼八寶炒麪,爆炒海瓜子,糰子肉,梅花糕…和在一起從肚子裡翻涌出來,不歪不斜統統吐在了莫牙的身上,連並着兩壺酒…那味道那叫一個酸爽。
莫牙豎起兩根手指頭,哭喪着臉夾起肩上垂下來的一根細長的麪條,莫牙真的要哭了,才說自己最愛惜衣服,轉眼這身衣服就被女人毀了,徹底毀了。
莫牙想把滿是嘔吐物的衣服脫下塞進程渲的嘴裡,或者糊她一臉讓她也嚐嚐滋味。莫牙幾乎就要這麼做了,他看着蜷縮在地上的程渲,夜風吹的她有些冷,她抱着肩膀發出低低的悶聲,嘴裡像是嘀咕着什麼話,又像是還想吐。莫牙蹲下身體,扶起了單薄的程渲。
莫牙是大夫,他當然知道一個醉酒嘔吐的人身邊缺不得照顧,要是嘔吐物倒流進喉嚨,一口氣上不來可是會死的。
程渲迷離着眼睛,她攥住了莫牙的領口,“五哥。”
她喊的是“五哥”。莫牙有一絲絲自己也沒覺察的失望。“五哥…你爲什麼要我死…”程渲說出這句話,軟軟的倒在了莫牙的懷裡又昏睡了過去。
——“因爲你傻。”莫牙抱起程渲,走進了岳陽深邃的暗夜裡。他想丟下這個盲女,但程渲像是黏在了他的手心裡,想甩,卻甩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