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看,就是莫牙莫大夫的船,但,又有些不一樣。在唐曉之前,船上已經有人來過。
唐曉一進去,就聞見了一股子藥味兒,醫書被整齊的疊放在枕邊,牀頭的櫃子裡,放置着唐曉認識或不認識的藥材,藥材各在原位看着沒有被人動過,因爲藥材在常人看來並不值錢,但有些東西,卻已經被人…偷偷帶走。
艙內的紅木八寶櫃裡,已經空無一物,唐曉走近去看,只見每一個櫃閣裡都印着還沒有布上灰塵的圓形痕跡——每個櫃閣裡原本都該放着擺設,但這個擺設都已經失了蹤跡。
莫牙和程渲兩手空空到的岳陽,身無長物過的清苦,櫃閣裡的東西並不是被他們二人帶上岸,而是…被碼頭手腳不乾淨的船工悄悄偷走。
八寶櫃裡會放着什麼?——唐曉忽然想起幾日前賢王穆瑞說過的話。
——“刺墨喜歡奇珍,醫治權貴不收錢銀,只受珍寶,本王給他引薦過不少,刺骨所受珍寶也是難以估計…”
唐曉幽幽閉目:烏木一方可值千金,絕不會是尋常百姓可以買起,莫牙氣度清貴舉止不俗,雖清貧但眼中看不見錢銀,像是見慣了世間的寶物,連賢王府的講究都沒有看在眼裡…
除非,莫牙自小在奇珍中長大,旁人眼中的寶貝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刺墨廣納奇珍,也才置辦的起這樣深藏不露的烏木寶船…
自己現身岳陽,刺墨悄聲離去,數月才露面一次偷偷窺望自己…穆瑞說過,七年前刺墨不告而別…七年前,也就是自己千辛萬苦出現在岳陽的時候…
刺墨…是上了寶船入了大海,這也解釋了他爲什麼數月來見自己一次,那也是他不得不上岸置辦補給的時候…失蹤的刺墨,就在自己現在駐足的地方。
唐曉倒吸一口涼氣,他的手不自覺的摸向腰間的佩劍,警覺的環視着船艙。這是一艘空船,只有你自己。唐曉手心微溼,艱難的鬆開了握劍的手。
但這一切,只是自己的猜測。空空蕩蕩船上並沒有實質性可以證明刺墨存在過的東西,要是刺墨真的上了船,在海上漂泊度日,那莫牙程渲…又是什麼人?莫牙可以是子嗣徒弟,程渲…又會是什麼來歷?
唐曉心思縝密頭腦清晰,但這一次,他有些迷茫的感覺,所有的線索零零散散,他腦中隱約有一個局,但卻聯繫不到一處。
多年走鏢的經歷讓唐曉很快恢復了沉寂,他緩慢的踱着步子審視着船艙的每一處,他很快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船上生活的物件一應俱全,但卻少了一件東西,這件東西細微的讓人難以察覺,也只有唐曉,可以敏銳的察覺。
鏡子——船上沒有一面鏡子。鏡子對男子而言可有可無,卻是愛美女子不可或缺的東西。如果程渲也是久居船上…不對。唐曉瞬時否決了自己的想法——程渲眼盲,予她而言,鏡子也是沒有用處的東西…難道,程渲和莫牙都是久居這裡,遊蕩到了岳陽?
唐曉踱近放置衣裳的櫃子,櫃子裡還有些莫牙沒有帶走的衣服,和客棧一樣,衣服疊的整整齊齊,就算是很久沒有動過,還是散發着清新的皂莢氣味。唐曉伸手摸去,莫牙的衣衫雖然不是奢貴的材質,但質地也算是細膩講究,並不像尋常布衣那樣用粗麻縫製,一摸上去就是糙糙的手感。
唐曉順着摸下,指尖忽的驟然頓住——他觸到了一種和莫牙衣衫完全不同的布料,綿柔順滑如同絲緞,唐曉熟識這種布料,只有岳陽高貴的女子纔會用這種昂貴的姑蘇緞面,穆玲瓏身爲郡主,所有的衣裙都是如此。
——程渲並不是和莫牙一樣生活在船上。因爲,唐曉細細看去:衣櫃裡,只有一件女人的衣服。
唐曉抽出那件牙白色的衣裳,撣開平鋪在牀褥上——這真的是一件上好的緞裙,凝白如雪,柔滑服帖,領角袖口繡着精緻的…梅花暗紋,手藝精湛絕不是民間繡孃的手藝…
唐曉認得這個梅花暗紋——司天監的卜官,下至理事,上至少卿,他們的官服都繡有一樣的梅花暗紋,就是眼前這件白裙上的暗紋。
——司天監葬身火海的卦師修兒,身上穿的也是這件衣服。
修兒——程渲…唐曉閉上眼睛,摘星樓三十七人,只找到三十六具屍體,確有一具焦屍在寒玉衣裡,但也確確實實不見了一人…焦屍都被燒的面目全非,沒人知道失蹤的那人是誰,也沒人覺得這個人可以活下去,大海暗潮洶涌,他…她怎麼可能還活着?
程渲,跟着莫牙從海上來到岳陽,海上…難道她命大被莫牙所救…帶着莫牙來到岳陽…不對。唐曉驟然睜眼——她的臉…
唐曉見過修兒,程渲的臉和修兒完全不同,修兒靈秀可人,程渲清麗脫俗,兩張根本重合不了的臉,怎麼可能會是同一個人?絕不可能。
——可能的。唐曉耳邊迴盪着一個神秘的聲音。西域神蠱,你忘了可以易容的神蠱嗎?
——“西域有蠱蟲,喜食獸腐肉,精沫可易轉,換君新容顏。”世間確有可以易容換臉的神蠱,刺墨堅稱神蠱死在自己手裡,他騙了自己,神蠱尚在人世,最重要的是,神蠱真的可以替人易容,程渲,不,修兒的臉,就是神蠱最好的作品。
程渲,就是浴火重生的修兒,司天監第一卦師——修兒。
——她居然…沒有死。
唐曉涌出一縷失望,但那失望轉瞬就變作希望,修兒可以被莫牙妙手變作無能可識的程渲,那自己…唐曉摸上自己凌冽如刀刻的臉,莫牙也可以給自己一張嶄新的臉。
賢王府裡,莫牙矢口否認神蠱可以易容,唐曉嘴角挑起勢在必得的笑容,他拾起修兒的白裙,手心揉搓着上面的梅花暗紋,唐曉想起了莫牙對程渲的重視,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顯示着自己已經墜入對程渲的情網,難以自拔。
莫牙是最簡單純粹的人,這樣的人,會爲了喜歡的女子做任何事,就算是死也不會皺一下眉頭。莫牙一定會答應自己,爲了程渲,答應自己。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刺墨苦心要掩蓋的東西,就要在莫牙手裡達成。這回連老天都在幫自己。唐曉仰天大笑,攥着白裙笑聲陣陣。他想到自己就要擁有一張不一樣的臉,一張穆陵的臉…他做夢都會笑醒。
——不!唐曉驟然想起什麼,笑聲嘎然而止。
莫牙純良,但他不傻。唐曉雖然和莫牙認識不久,但閱人許多的他能看出,莫牙絕不是可以任人排布的傀儡。他有自己的心思,有自己的主意,有無知無畏的膽識…最重要的是,他身邊的程渲,是未死的修兒,深不可測的第一卦師修兒。莫牙與程渲無話不說親密羨人,要是莫牙和程渲泄露了什麼…
修兒知曉一切,只要莫牙透露微毫,修兒就可以參悟所有,到那時自己就是功敗垂成…這麼多年,唐曉窺望穆陵,卻從不敢冒然出現在修兒身邊,他聽說過太多關於這個女卦師的厲害傳聞,他擔心自己一走近修兒,就會被她的感覺滲透一切。
——這也是爲什麼,他一瘸一拐走向程渲的時候,程渲並沒有認出他。因爲程渲,確實從來沒有見過唐曉。
找莫牙給自己易容,實在太危險太難駕馭…唐曉做事一貫要籌謀的萬無一失,這個險,他不敢去冒。翻手是天,反之,便是死路一條。
除了莫牙…也只有刺墨,被自己囚禁的刺墨。刺墨固執,死也不肯幫自己…唐曉深目驟亮,眉頭舒展露出得意的笑容——刺墨有軟肋有死穴,那就是莫牙…他矢口否認莫家神醫,但卻又給莫牙編造了一個莫家的謊言,他說莫牙是沽名釣譽不可信,但莫牙卻明明是他精心教導出的弟子門生…
刺墨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保護莫牙。這足以證明——莫牙,是對刺墨極其重要的人。
他願意用性命掩護的人,一定是他願意做任何事,只爲保護的人。
不過片刻工夫,唐曉就已經謀劃好了後面要做的事。他帶走了修兒的白裙,走出了船艙,他看見了波濤滾滾的海水,一下一下擊打着烏木鑄造的船身,他似乎看見了遠處就要變天,密雲滾滾,一場暴風驟雨就要到來。
——莫牙…唐曉低低念着這個名字,程…渲…,好一個程渲…
岳陽城,賢王府
唐曉一隻腳才邁進王府門檻,穆玲瓏已經箭步竄到了他跟前,叉着腰惱道:“唐曉,你到哪裡去了?聽說…你一夜都沒回來?”
唐曉恭敬俯身道:“屬下…昨夜…”
——“唐曉?”穆玲瓏捂着嘴驚呼道,“你不會是…”穆玲瓏繞着他轉了圈,“徹夜未歸,你不會是溜出去喝花酒了吧?”
唐曉有些想笑,“屬下昨夜陪着莫大夫…”
“啊…”穆玲瓏露出孩子氣的驚恐,“你和莫大夫?昨夜?你倆是一起去和花酒?還是…”穆玲瓏羞得不敢再說,烏溜溜的大眼睛閃着錯愕。
“哈哈哈哈…”唐曉再難自制的低笑出聲,“郡主想多了。昨夜,屬下遇到一個人喝悶酒的莫大夫,莫大夫酒量平平,看着心情也不好,屬下怕他有事,就陪他喝了幾杯,把他送回客棧時天都快亮了,這不是怕太晚回府驚擾了下人,索性就在外頭晃盪到天亮…郡主?”
“原來如此。”穆玲瓏摸了摸心口,“還以爲…”穆玲瓏忽的又瞪大眼睛,“莫大夫心情不好喝悶酒?他有心有肺麼?我看他的心有那麼大。”穆玲瓏張開雙臂比劃了個大圈,“也會心塞?”
穆玲瓏模樣嬌憨,話語純真,每次與她一起都會讓唐曉沉重複雜的心緒得到紓解,唐曉喜歡看着穆玲瓏的每個動作,聽着她傻氣幼稚的自說自話,哪怕她說的和自己沒有關係,唐曉也是饒有趣味。
——“和程渲鬧彆扭了吧。”唐曉低聲道,“郡主要去開導勸慰他麼?”
穆玲瓏搖了搖頭,垂下頭道:“趁人家有嫌隙的時候插上一腳?莫牙清高,會看不起我的。這也非君子所爲,本郡主纔不做這事。”
唐曉挑脣,“可郡主是女子,不是君子。既然您對莫大夫有好感…”
穆玲瓏白了眼唐曉,不快道:“雖非君子,卻是賢王府的郡主,我爹是聖人,賢明遠揚,做他的女兒,怎麼能去撬人家牆角?我是喜歡莫牙,可我要他心甘情願喜歡我,唐曉,你明白?”
——“屬下知錯。”唐曉頷首道,“郡主守在門邊,是在等屬下麼?”
穆玲瓏收起臉上的不高興,“就是堵你呢,走,和我進宮去。”
“進宮?”唐曉眉頭蹙了蹙,“郡主等我陪着進宮?要是有急事,大可以讓別人陪您…”
穆玲瓏彆着手昂起脖子,“唐曉,當本郡主使喚慣了你,不行麼?父皇讓你護着我,自然是我去哪裡你都要跟着,刀山火海,龍潭虎穴,叫你你就得跟着。”
唐曉心頭一動,看着穆玲瓏嬌俏的臉蛋眨也不眨,穆玲瓏被他看的奇怪,摸了摸臉道,“你看着我做什麼?我臉上是有髒東西麼?”
——“不是。”唐曉沙聲乍起,語氣沉緩,“郡主…如果有一天,屬下不能再留在您身邊…郡主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