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確定,身旁的程渲也一定看到了那隻龍。岳陽步步驚心,莫牙這會子是真真確認了程渲的話並非嚇唬自己。看來知道的太多,真的是會引來殺身之禍的。
莫牙不傻,他的黑眼睛鎮定的看向負手背對着自己和程渲的穆瑞,與往常一樣沒有主動發聲,不開口,就不會露出大破綻,以靜制動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來了?”穆瑞沙聲沉重,轉身的那一刻好像還有些老態。
——“見過賢王爺。”程渲比莫牙多一個先天的優勢,她是別人眼中的瞎子,是一定看不見那條金龍的。因爲這樣,她可以比莫牙更快的恢復澄定。
“程卦師。”穆瑞緩緩走向程渲,“你能不能猜到,這裡是王府何處?”
程渲沉默着沒有立刻開口——焚爐燒火會產生濃烈的碳焦氣味,尤其是焚燒百年以上的珍貴龜骨,光是起爐就要耗費小半個時辰,前後加起,需要用到的黑炭數百斤不止,濃烈的炭火味兒可以瀰漫到司天監各處。
但賢王府的卦室,全部半點炭火的氣味。程渲知道,這座金銅焚爐裡,用的是銀碳,經過提煉不易生灰的銀碳。銀碳珍貴,冬天時連宮裡的娘娘都要按位份高低領取。
也正因爲是銀碳,大量焚燒時也不會產生濃烈的氣味,這也是賢王府的卦室一直不爲人知的原因。
程渲想起了義父,魏少卿常年焚骨,吸入太多炭灰,日日咳嗽不止,臉色蠟黃枯瘦虛弱,他常常感嘆,如果司天監能用上不會生灰的銀碳該有多好。
自己現在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布衣盲女,絕不會知道世上還有銀碳這樣的稀罕物件。
程渲沉默片刻,搖了搖頭,“程渲無能,猜不出這裡是什麼地方,王爺恕罪。”
穆瑞深邃的眼睛幽幽注視着程渲,瞥向錢容對他稍許頷首,錢容頓時會意,領着程渲走向金銅焚爐,恭敬小心的把她的手引向焚爐的鑄面。
程渲知道瞎子摸象,摸爐子倒是頭一回。
——“現在知道了吧。”穆瑞蒼聲乍起,“程卦師,可以開始了麼?”
——“開始?”程渲愕然。
穆瑞拂開衣襟,一個穿錦衣的精幹婢女託着楠木架子快步走近程渲,對穆瑞恭敬頷首,蔥段般的手指揭開了架子上蓋着的黃緞。
——“程渲…是龜骨。”莫牙認得那塊黑漆漆的物件,這東西和程渲身上的鎏龜骨差不多,上面積着半寸厚的黑灰,滲出一股子炭火味兒。
“王爺府上的龜骨…”程渲沉下聲音,“我和莫大夫進岳陽那天,太子在集口擺下千金買一塊龜骨…難道是…”
“不是你身前這一塊。”穆瑞目露鬱色,“那是鎏龜骨,是齊國至寶,卜卦無一不準,價值豈止千金?”穆瑞看向自己那塊,“這塊是焰龜骨,集五百年靈性,也是難得一見的寶物,除了失蹤不見的鎏龜骨,也只有它了。程渲,本王要你用它開壇,替本王佔一卜。”
——“開壇焚骨?”程渲臉色有些發白,“王爺,您是要替上林苑太子的安危占卜麼?司天監一定會竭盡全力…要程渲在司天監之外的地方開壇…會不會不大好?”
穆瑞一向寬厚謙和,莫牙見氣氛有些不大對勁,再看程渲慣是篤定的臉上有些爲難之色,莫牙將程渲拉近自己身邊,對穆瑞直白道:“王爺,司天監正巧也派人過來喊程渲過去,哪裡都是起爐子,何必在您的地方動火呢?”
錢容和託着焰龜骨的老練婢女面面相覷,也算是見識了這位莫大夫的口無遮攔。穆瑞沒有斥責莫牙,他凹陷的眼睛直直看着額頭凝汗的程渲,“鎏龜骨不見,司天監翻不起什麼浪頭。如果鎏龜骨還在,他們又怎麼會卜不出太子此行的兇險,爲什麼不敢直言是兇卦,啓奏皇上取消這次狩獵?廢物,都是一幫廢物。程渲…”穆瑞的聲音有些他自己也沒有感覺到的激動。
錢容看出主子的失態,想上前提醒幾句,但還是沒有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多話。
——“程渲。”穆瑞厚實的掌心按在了程渲單薄的肩上,震的程渲身子晃了一晃,“太子見過你卦室焚骨,他能留下你,一定有他的道理。本王,要你卜生死,太子,是生是死。”
生死卦!?程渲眼珠子動了動。
何爲生死卦——上生下死。兌爲生。坤爲空,既爲死。
簡單點說,生死卦,所卜的對象非生即死,沒有第三種情況。
程渲想起義父和自己說過,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也就是說,如果卜出那人是生,老天也必會拿去一人的性命去填補。
至於拿什麼人的命去補?傳言又說多半是占卜卦師的命,泄露這樣的天機還想活命?嘖嘖嘖,程渲裝瞎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下,賢王穆瑞那張聖人的臉,怎麼有些變形?
瞎子活着已經是不容易,還想騙走我程渲的命?
——“義父,你替人算過生死卦麼?”
——“傻修兒,義父要是替人算過,是誰撫養修兒長大?世上又有什麼卦象,值得卦師搭上性命…”
——“那要是將來有人讓修兒算生死卦呢?”
——“龜骨在我們手裡,修兒按下龜骨,運籌帷幄之中,一切不都在修兒手裡?”
“程渲。”莫牙晃了晃程渲的手,他聽到生死卦三個字,心裡莫名有些瘮得慌,“你那麼蠢,哪裡算得出什麼生死卦。王爺,程渲就是跟在我後頭混飯吃的,算卦?她瞎蒙呢。”
——“程卦師?”穆瑞沒有理會莫牙的絮叨,等待着程渲的答案。
“那就,試試?”程渲握了握莫牙的手,她扭頭看向莫牙,眼睛雖然沒有泄露神采,但那裡有着只有莫牙看得見的一種堅定。
穆瑞籲出一口氣,撣開手臂道:“焚骨需要心誠,更不能受人打擾泄了靈氣。本王一人留在這裡,莫大夫,本王召你過來,是有別的事?”
——“王爺的針也不能施的太勤,否則物極必反可就不是我莫牙醫術不精了。”莫牙沒好氣道,“我要留下陪着程渲。”
“不爲本王施針。”穆瑞示意錢容帶莫牙去另一處,“你去了就知道。”
身爲門客,好像也沒白紙黑字說只給賢王一個人治病,莫牙有些不情願,這樣算算實在太虧,五兩銀子的月錢,倒是要管上整個賢王府的事了?這個門客,回頭就不能做了,明天就去和穆玲瓏說,莫牙牙不幹了。
莫牙一步三回頭,“程渲,瞎子不玩火,你小心吶。”
莫牙離開,屋裡頓時寂靜無聲。程渲摸向婢女託着的焰龜骨,手心撫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感覺,就像當年義父把她的手第一次按在鎏龜骨上那樣…
程渲頓然恍悟:上一個用焰龜骨的卦師,就是義父,司天監的魏少卿。
魏少卿是賢王門客,王府有這樣不爲人知的卦室,魏少卿一定在此替穆瑞卜過不少卦象。司天監的卦象都記在竹簡上收在卦檔裡,但不在司天監裡卜出的…當然也不會留在那裡…
程渲腦中重現着自己潛入卦檔的那次,她明明找到了收藏密卦的暗格所在,但卻真真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密卦——御出雙生,龍骨男盡。
這隻有一個可能——這一卦,不是在司天監卜出,而是在這裡,賢王府的地方。
婢女熟練的點起金銅焚爐,焚爐上側有數個走煙的孔洞,隨着銀碳的焚燒飄出冉冉的白霧,這白霧滲着清淡的氣味,程渲吸了吸鼻子,這氣味幽雅,果然一點也不嗆人。
白霧繚繞盤踞向焚爐的頂端,金龍被席捲在霧氣裡,居然顯出就要衝天飛起的神韻。
——“程渲,你不用緊張。”穆瑞見程渲按着焰龜骨發愣,只當這布衣少女擔心自己的本事,“有多少就使出多少,要真是不行,本王只當這是命數,不會怪你。”
穆瑞和藹待人的時候,確實無法讓人拒絕,程渲淺淺一笑執起龜骨,穆瑞撫須注視着這個順從的盲女,眉眼裡還是充滿了對未知卦象的恐懼。
程渲看見了他深目裡的恐懼。
錢容帶着莫牙穿過小宅的後門,隔得並不遠,門外卻是另一幅景象,幽幽靜靜池水潺潺,看來賢王穆瑞很喜歡水,書房建在湖心,卦室也靠着池水。
池邊是一座素雅的小宅,遠不像莫牙眼中的賢王府邸那樣講究,要不是身旁由錢容帶着,莫牙倒會以爲自己去了鄉間的民宅。
——“這裡是?”莫牙有些迷糊。
——“莫大夫。”屋門咯吱從裡面推開,穆玲瓏露出半張俏臉,“這裡,莫大夫這裡。”
莫牙眨了眨眼,穆玲瓏怎麼會出現這個地方?再看平日裡嘻嘻哈哈的穆玲瓏眼眶紅腫,喊自己的聲音也帶着些要哭出來的調調。莫牙嘴巴動了動,朝穆玲瓏走去。
還不等莫牙發問,穆玲瓏衝錢容使了個眼色,錢容頷首離開,穆玲瓏把莫牙引進裡屋,輕輕朝屋裡喚道:“孃親,玲瓏和你說過的那位莫大夫來了。”
——孃親?穆玲瓏的娘,就是穆瑞的王妃。莫牙越發不明白,穆瑞的女人怎麼會住在這裡?莫牙知道皇宮有永巷,多是安置着不得寵犯了錯的妃子,難道賢王府也有這種地方?
——“我孃親不喜歡熱鬧,所以才住在這裡。”穆玲瓏看出莫牙的疑惑,低着頭說出話。
“噢。”莫牙看今天的穆玲瓏一臉沉重心事,豆腐心如他,也不是冷血的人,能應這丫頭一句,就應吧。
莫牙環顧不大的裡屋,哪裡有什麼王妃的影子,只有一個穿姑子緇衣的中年婦人背對着他坐着,身旁是一盞昏暗的青燈,婦人手裡撥弄着佛珠子,口中低聲念着什麼,連屋裡進了外人也沒有分心,看着很是虔誠的模樣。
——一定是侍奉王妃的老婢。
——“娘,莫大夫來了。”穆玲瓏依跪在老婦腿邊,扭頭看向一臉懵住的莫牙,“莫大夫,這位就是我孃親。”
堂堂賢王妃,齊國一品貴婦,大聖人穆瑞的妻子,竟會是…眼前青燈下唸經的這位夫人?
莫牙腦中環繞着一個念頭——穆瑞該是找自己給夫人治腦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