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賢王妃,齊國一品貴婦,大聖人穆瑞的妻子,竟會是…眼前青燈下唸經的這位夫人?
莫牙腦中環繞着一個念頭——穆瑞該是找自己給夫人治腦子來了。
——“是給你娘治病麼?”莫牙摸出羊皮卷。
“娘心裡有鬱結,莫大夫會治麼?”穆玲瓏的眼睛裡滾動着淚花,不過一天工夫,這個天真少女的臉上就失去了沒心沒肺的快活,她不見了最依賴的護衛唐曉,也失去了和自己交好的太子穆陵。
——“鬱結…”莫牙看向青燈邊,一塊染血的絲帕觸目驚心,那血跡呈青黑色,莫牙一看就知道是日積月累的鬱結壓抑肝臟所致,抑鬱傷肝,肝又是五臟六腑最最要命的部位,一旦損壞,很是難治,看這位賢王妃吐出的黑血,莫牙都不用瞧她的臉,就可以診斷出她已經病入膏肓,已經沒有許多日子了。
莫牙第一次覺得穆玲瓏這麼可憐,像是忽然之間就要失去所有人。
——“娘。”穆玲瓏見母親口中低念有詞就是不轉身看莫牙,噙着的淚水掉了線的落下,“莫大夫治病簡單,看您一眼就可以治好,娘?”
穆玲瓏倒是真要把自己當成神仙了。莫牙把羊皮卷塞回懷裡,噠噠噠繞到桌子另一邊,賢王妃不動,自己走過去就是。
莫牙見賢王妃低着頭也不看自己,莫牙隨性慣了,也不怕眼前這人是什麼貴婦,探着頭去看她的臉,與自己料想的不錯,那張臉晦暗發黑,嘴脣泛紫,眼睛蠟黃,穆玲瓏說的不錯,她的母親,就是損在了鬱結上。只是這鬱結積的太深重,已經耗盡了賢王妃的肝力,莫牙以神醫自居,但神醫可以妙手回春,卻不能起死回生。這位齊國顯赫的貴婦,已經是近乎油盡燈枯,回天乏術了。
莫牙嘴脣微動,他從不撒謊,但不知道爲什麼,看着落淚的穆玲瓏期待的看着自己,他決定說一個善意的謊言。
——“鬱結也不是無藥可治。”莫牙避開穆玲瓏的眼神,“不過得用心藥醫,郡主,你娘鬱結在哪裡,你替她解開就是。”
——“我也不知道。”穆玲瓏把頭靠在了母親枯瘦的腿上,“我懂事起娘就是這樣,見到我會好些,但我今天來見她,看見她嘔出血…我就去讓父王請你過來…”穆玲瓏哭出聲,“孃的身體越來越差,大夫都說心病需要心藥醫,莫大夫,你也這麼說?”
穆瑞不好女色,王府連一個妾室都沒有,也只有穆玲瓏一個寶貝女兒…榮華之城,盛寵之下…莫牙想不出賢王妃能有什麼心病。
——莫不是,日子過得太舒坦,連老天都妒忌?
“郡主。”莫牙低聲道。
穆玲瓏的淚眼閃出絕境逢生的亮光。
——“郡主,你愛說話,有什麼就說什麼,是不是暢快的很?”
穆玲瓏想了想,朝莫牙點了點頭。
——“要是讓你憋着心事,不讓你說半句話,你會怎麼樣?”莫牙循循導着穆玲瓏。
穆玲瓏怔住道:“該是會…憋死吧。”穆玲瓏霎時頓悟,搖晃着母親的手腕,“娘,您有什麼話是不能對玲瓏說的?父王是王爺,齊國大聖人,他從沒有讓玲瓏失望,也一定不會讓娘您失望。多難的事父王都會替您做到,就像莫大夫,他是當世最厲害的神醫,父王都能請他回來做了門客。娘?”
賢王妃緩緩擡起頭,渙散的蠟黃眼睛打量着年輕乾淨的莫牙,莫牙也不怕她,一身黛色錦衣,襯着玉樹臨風的傲氣姿態,黑眼睛裡沒有怯懦,也沒有逢迎。莫牙坦坦蕩蕩的對視着賢王妃的眼神,他沒有什麼需要躲閃的,莫牙只有一雙醫手,一顆仁心。可以對天對地,也可以對着眼前的賢王妃。
——“年紀輕輕的…”賢王妃發紫的脣微微張開,發出氣如遊絲的聲音,“做什麼寄人籬下的門客?外頭是沒有飯吃了麼?”
——“你當我想?”說到門客莫牙就來氣,自己一聲傲骨還不是爲了程渲,“我正要和郡主說呢,明天,我就不做這個門客了。”
穆玲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唐曉不見了,五殿下也不見了…莫大夫,你也要丟下玲瓏嗎?不做門客,做什麼?”
賢王妃忽的周身一陣抽搐,臉色剎的漲的發黑,捂住心口喘不過氣來,驟的攥起染血的帕子,喉嚨一腥又嘔出一口血來。
——“娘?娘!”穆玲瓏不敢再哭,扶住母親的身子嚇得面無人色。
莫牙也不驚慌,摸出羊皮卷蹭的抖開,看也不看摸出一枚金針,勢如疾風快如閃電,準確的刺進了賢王妃的耳後的橋弓穴。
金針刺下,莫牙一手按住賢王妃抽搐的肩頭,另一隻手沉着的揉轉金針,注視着她漸漸緩下的氣息,臉色也由黑轉紅。
莫牙抽出金針,惱惱的看着穆玲瓏道:“郡主以後說話可得謹慎,驚了你娘怎麼辦?”
賢王妃震驚的看向手執金針的莫牙,“刺墨神醫,是你什麼人?”
——“刺墨?神醫?”莫牙搖頭,“沒聽說過,只知道莫家神醫,不過你們誰都不知道。刺墨?他也使針麼?”
“刺墨用銀針,你用的是金針…”賢王妃眼神暗下,“看來你不是他授業教導的弟子。刺墨消失多年,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銀針?”莫牙舔了舔嘴脣,“老爹和我說過,鍼灸分金銀兩種——銀針陰柔,可試毒,可逆轉;金針堅硬,一針刺下不可更改,用時更要謹慎把握。”
“聽起來…”穆玲瓏見母親緩下,也難得的開口說了些話,緊繃的情緒也少許松下,“銀針該是比金針好用簡單,爲什麼,你口中那位老爹要你學金針?”
莫牙豎起金針貼向自己眼前,金針比頭髮絲粗不了多少,但卻似乎可以看見老爹的樣子,訓導着少年的自己。
這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氣氛實在太壓抑傷感,莫牙怎麼覺得心裡也沉甸甸的難受。
莫牙垂落下手腕,“老爹,是希望我…認定一條路,就不要回頭吧。做大夫這樣,做人,也是這樣…我又不是他,誰知道呢?”莫牙揉了揉鼻子,望向窗外昏暗的夜空。
——又有誰會知道呢…
莫牙收起金針,注視着賢王妃黯淡的眸子,懇切道:“王妃要是不想讓別人知道鬱結所在…不如去看看海吧。天高海闊,天天看着不知道有多舒服…走了。”
——“玲瓏,替娘送一送莫大夫。”賢王妃若有所思道。
池子邊,再美好的景緻也留不下莫牙,見穆玲瓏滿臉哀容沒了往日的話嘮樣,莫牙側身看向她,低聲道:“聽說…皇上排了千人去上林苑,太子,還有唐曉…一定會找到的。”
——“莫大夫…”穆玲瓏仰頭看着莫牙那張可以讓一切浮華失色的臉。
莫牙努力讓自己冷冰冰的口吻再柔和些,“都說太子文武雙全,唐曉雖然腿瘸,可劍不離身看着也是很厲害的模樣,這兩人走出去,野獸怕他們還來不及,怎麼會有危險?”
穆玲瓏含着淚,咬住了潤潤的脣,在莫牙就要走出院子的那一刻,她終於擠出話來,“莫大夫,你剛纔說,金針堅硬,一針刺下不可更改,老爹,是希望你認定一條路,就不要回頭。”
——“嗯。”莫牙已經迫不及待想去接程渲,眼神和話音都有些飄忽。
穆玲瓏昂起驕傲璀璨的臉,那臉上明明掛着淚痕,但卻像是微笑着,“就像你,這輩子都會做程渲的拐,永遠都不會改變?”
——“不想改,也回不了頭。”莫牙望向夜空,來時路上還積着厚雲居然漸漸散開,莫牙平靜道,“郡主早些休息,天一亮,太子和唐曉啊,就回來了。”
莫牙走到卦室門口,見程渲還沒有出來,背靠着牆壁閉眼小憩,眼睛才閉上,滿目都是程渲的臉,想起在客棧和程渲差一點就要做成的事,莫牙的心撲通撲通跳的很快,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成功。
莫牙又想到了失蹤的穆陵唐曉,才涌起的快活又驟然不見,活生生的人失了蹤跡,尤其是穆陵,怎麼說他也照顧過程渲多年,就算他差點害死程渲,人不能執念仇恨,更不能忘記恩情。如果程渲真的和穆陵劃清界限不顧他的死活,那也不是那個傻氣神婆了。
莫牙虔誠許願——穆陵和唐曉,都得活着吶。
卦室的門推開,聽到了程渲熟悉的腳步聲,莫牙噌的迎了上去——“程渲。”
——“馬車就在外頭,會送二位回去。”穆瑞撫鬚髮聲。
“不必了。”莫牙搶道,“天都快亮了,還回去折騰什麼?馬車顛的心慌,我還是喜歡靠腿。”
平日熱情的穆瑞也沒有堅持,心力交瘁的他不想多說半句,他淡淡看了眼直白不改的莫牙,頷首轉身回屋。
莫牙拉過程渲的手,他攥的很緊,不知道爲什麼,莫牙對身後那間神秘的卦室產生出一種害怕,他希望自己的程渲離這裡越遠越好。
拖着程渲走出賢王府,莫牙舒出一口氣,扳過程渲的臉上下看了又看,見程渲沒有少一根汗毛,這才放心。
程渲看着他,“賢王又不會吃了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生死卦,會不會有危險?”莫牙急問着,“你卜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