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驚疑聽來十分熟悉,君珂一回頭,果然看見姜雲澤立在當地,維持着一個舉起手的姿勢,紗幕遮住她的神情,但想來早已目瞪口呆。姜雲澤得了姜太后傳召,急急趕來,她已經聽說太后沒有搜到供狀,心知不妙。但敵人太多,供狀到底在誰手裡,將會被誰拿出來,她毫無把握,也無法去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情勢屢屢出她意料之外,越想越將君珂恨之入骨,無奈之下,便想着親自出手,務必要讓君珂服軟,交出供狀才行。
誰知匆匆來到常春宮,原以爲君珂定然輾轉哀號,不得不屈服於太后威權之下,哪裡想到見到的竟然是這麼瀟灑悠遊的一幕。
“你竟敢……”她看看君珂,再看看兩個臉色大變的嬤嬤,身軀微微顫抖,“你們竟敢……”
君珂心想這位郡主雖然心計無雙,但那口齒實在不敢恭維,慢條斯理站起身,微笑,“早啊,郡主,吃完早飯了嗎?”
“你竟……”姜雲澤還在那氣得發抖試圖找出最給力的呵斥,君珂笑眯眯站定,將錦墊抽起,將雜記交給兩個嬤嬤,對着她招招手,道:“郡主,站那麼遠罵人,不覺得很費力麼?罵人,就是該將吐沫星子吐到對方臉上才解氣,來,來呀。”
姜雲澤被她手一招,忽地打了個顫,想起這位是參加武舉,甚至已經進入五甲的女武生,頓時後退一步,別說走到君珂身前了,她乾脆繞過月洞門,也不和君珂說話,帶着侍女直奔姜太后寢殿。
君珂笑看着,也不阻攔,姜雲澤遠遠繞過她身側,對着她擡臂一指,紗幕裡眼神凌厲,隨即匆匆進殿。
“君供奉……君供奉……完了……完了……”兩個嬤嬤嚇得腿一軟要跪倒在地,“給太后知道……我們……我們……”
“給太后知道麼?”君珂曼聲道,“不,該給所有人知道。”
她彎下身,掃了點泥土,在膝蓋頭上拍拍,不急不忙從袖管裡掏出一管膏藥,擠了點在臉上,搓開,眼看着臉就腫了起來,又道:“有胭脂麼?”
“有有。”兩個嬤嬤連忙從小宮女那裡要來胭脂,君珂在臉上敷了幾道,眼看着便是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被擊打出的紅槓槓”。
兩個嬤嬤目瞪口呆,君珂好心提醒,“嬤嬤們請把戒尺抓好。”
隨即她拉散發髻,做披頭散髮狀,把衣服不傷大雅地撕破點,有點遺憾地道:“唉,忘記帶點雞血。”
一切做畢,她往石板地上一坐,提醒兩個嬤嬤,“表情!表情!”
兩個嬤嬤醒悟過來,搓搓臉皮,做陰沉狀。
“太后!她們違抗懿旨,私下勾連,欺瞞您老人家……”內殿的門被匆匆推開,幾個宮女扶着姜太后出來,姜雲澤急步走在最前面,指着君珂,“……您令她跪誦金剛經,她居然在院子裡睡錦墊,看雜記,把您賜下的經書墊在身下……”
“嗯?”姜太后立在階上,眼珠一轉,從鼻子裡發出一聲疑惑的鼻音。
“太后……”姜雲澤靠在她肩上,“這個女人膽大竟至於此,竟一點也沒將您,沒將我姜家……”
“嗯?”姜太后皺起眉,拍拍姜雲澤,緩聲道,“雲澤,莫激動,你……是不是氣出什麼毛病來了?”
“沒將我姜家放在……”姜雲澤這才低頭去看君珂,這一看,舌頭頓時就木了,“……放在……放在……放……”
“好臭。”君珂低低咕噥。
兩個嬤嬤忍住笑,低下頭,將戒尺抓得死緊。
“她……她……她……”姜雲澤眼睛發直。
底下的君珂,膝頭滿是長跪導致的灰土,衣衫凌亂,頭髮散開,更慘的是她的臉,高高腫起,滿臉紅槓,一看就是被寬戒尺擊打所致。這副慘狀看在宮女嬤嬤們眼底,都有不忍之色,連姜太后都覺得,兩個嬤嬤是不是打得太勤了?
再看姜雲澤,衆人的眼神就有些疑惑了——哪來的錦墊?哪來的雜記?哪來的“舒舒服服看小說”的君珂?郡主莫不真是氣得失心瘋了?或者看這君姑娘不順眼到連當面顛倒黑白的事情都做出來了?
“太后……”君珂“口齒不清”地低低叫一聲,恭謙地伏在地上,也學着姜雲澤那種大家閨秀式的嬌弱不勝的微微顫抖,一邊抖一邊想難度真高啊難度真高啊。
姜雲澤盯着君珂,眼前一黑,幾乎沒暈過去。
“雲澤。”姜太后皺着眉,心中也涌起淡淡的怨怪,覺得孫女素來懂事,怎麼如今卻有些不曉事?說到底,這君珂也是皇朝用得着的人,她這個太后無緣無故動人家,還得找個藉口,考慮下多方反應。爲了她,自己都不顧一切進行了強力干預,明知道供狀在人家手裡,還費力幫她壓下人家氣焰,孫女怎麼還不依不饒?這要弄成哪樣?
“你是郡主。”她心中不滿,語氣也重了幾分,“不要和這等平民出身的女子糾纏不休,沒的失了你的氣度。”
姜雲澤怔怔擡起頭,紗幕裡素來穩定的眼神,漸漸泛起淚光。
“太后!她剛纔真的是……”
姜太后一怔,沒想到孫女竟然還堅持己見,再看看君珂,那一臉的慘狀赫然在目,看得人要倒吸一口冷氣,這麼明顯的事情,還要在那指鹿爲馬,那就不是撒嬌,是沒分寸了。
心底起了淡淡厭煩,她聲音也冷了下來,“雲澤!”
姜雲澤退後一步,怔怔看着素來疼她愛她的姑祖母,往日裡她有半分委屈,太后都要急急宣她進宮,摟在懷裡勸慰半天,然而今日,她卻迎面了這樣的冷漠!
金尊玉貴的姜雲澤,雖然天生心計出衆,但畢竟還是少女,驟然失愛於往日信她重她的姑祖母,不由也失了方寸,一轉頭看見君珂,袖子掩面,一副悽慘形狀,卻在袖子遮掩之下,對她擠了擠眼。
這一擠,頓時擠出了她積鬱已久的怒火。
一轉身,快步下階,姜雲澤指住君珂,疾聲道,“這女人使詐!她這臉上肯定有假!來人!來人!給我架住她!”
宮女嬤嬤面面相覷,姜太后皺眉不語,見無人上前,姜雲澤怒火上衝,對傻在君珂身邊的兩個嬤嬤厲聲道:“還不給我架住她?”
兩個嬤嬤猶猶豫豫架住君珂,君珂也不掙扎,趁姜雲澤快步奔來擋住了衆人視線,偏頭對她吐吐舌頭。
吐完舌頭立即慘叫,“郡主饒我!郡主饒我!”
她叫得極其慘烈,好像即將面臨極刑,姜太后怒極拂袖,冷喝,“雲澤,仔細你的身份!給我回來!”
“給我架住她!”姜雲澤聽而不聞,她已經被當面冤枉,如果不能揭穿君珂的惡毒,便要永久失愛於姑祖母,那張臉一定有貓膩,只要她撕開這女人的假面具——她伸出蓄了寸許指甲的尖尖手指,擡手就對君珂臉上抓來,“本郡主親自動手,撕掉你這裝神弄鬼的狐狸皮!”
“你要撕掉誰的皮!”驀然一聲冷喝,炸響在宮室門口。
姜太后一呆。
宮女嬤嬤們一驚。
姜雲澤懸在半空的手指一頓。
君珂卻笑了。
終於來了。
“陛下駕到——”
宮門開啓,一溜太監小跑着奔了進來,在甬道上兩列排開,幾個龍精虎猛的侍衛大步進來,無聲對姜太后一躬,釘子般立在宮門兩邊。
一架便輿在宮門前緩緩停下,明黃袍角一閃,流水般逶迤過了漢白玉石階。
在那描金嵌玉的便輿之後,隱約還有許多人影,肅然跟隨。
常春宮中一片靜寂,手指僵在半空的姜雲澤,一擡頭正對上大步進來的大燕皇帝森冷的目光,一呆,下意識地要收起手指。
君珂突然向前一湊,她本就和姜雲澤靠得很近,這一湊,姜雲澤的手指正落在她臉上。
“啊!”
一聲慘叫驚天動地,君珂向前一撲便滾倒在地,捂住臉遍地打滾,“郡主!郡主!別撕我!我不敢了!我再不敢說你殺人了!是我殺的!是我殺的,你別剝我的臉皮……別……”
她叫得嘶聲力竭,聲音如鋼錐刺入衆人耳膜,滾來滾去沾了滿地泥灰,散開的五指縫裡露出腫脹不堪鮮紅處處的肌膚,從聲音到造型,都慘不可言,四面的人僵在那裡,給驚得面色死灰。
人羣后,幾個人都抖了抖。
不是被驚嚇的,是被雷到的。
沈夢沉眼光流轉,盯着那指縫裡看起來有幾分熟悉的造型,挑了挑眉——小壞蛋,你研究過我當初那毒物了?仿製得不錯,真讓人突然懷念美豔小豬。
納蘭君讓繃緊臉皮,咳嗽一聲,再咳嗽一聲,他身邊的太監怕他傷風,緊張地看過來,卻見皇太孫嘴角微微勾起,恍惚竟然是個笑的模樣。
皇太孫在笑?
太監受了驚嚇,以爲眼睛出了問題,揉揉眼再看,皇太孫還是那個板正嚴肅模樣,剛纔那絲笑影,當真便如幻覺。
果然是眼睛出了問題啊,太監憂愁地想。
忽有一人大步自人羣而出,幾步上前扶住君珂,先對姜太后行了禮,隨即一揚頭,盯住了姜雲澤。
他眼神森冷,滿溢憤怒,比姜雲澤剛纔盯住君珂還要充滿憎恨,“敢問郡主,我冀北武舉考生君姑娘,何事讓郡主恨惡至此,在這煌煌宮城,天子腳下,公然要重刑相加,撕人臉皮?”
納蘭述問得義正詞嚴,氣憤滿膺——太過分了!你這賤人!竟然讓小珂把嗓子都喊啞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納蘭述你才和這女人狼狽……”姜雲澤氣堵聲咽,手腳冰冷,擡臂顫然指住納蘭述,她手臂剛剛擡起,忽然又一條白影自人羣后竄出,一頭撞入了她懷裡,抓住她衣襟連連推搡,大哭:“還我兒子命來!還我兒子命來!”
姜雲澤被撞得咕咚一聲往後便退,靠住身後廊柱纔沒有倒下,眼一擡看見撞她的正是朱夫人,心中一驚,百忙中對納蘭述君珂一看,地下那兩人互相架着,正從彼此胳膊肘裡趁人不注意對她甜蜜微笑呢。
姜雲澤再次眼前一黑,幾欲氣暈。
只是此刻她也清醒過來,知道納蘭述君珂不會放過她,今兒就是故意要將她氣死,咬咬牙強逼自己鎮定下來,一邊揮拒着朱夫人一邊冷聲道:“夫人何出此言!仔細君前失儀!”
“還我兒子命來!還我兒子命來!”朱夫人不依不饒,拼命抓撓,姜雲澤釵橫鬢亂,狼狽不堪。
“夠了!”
兩聲出自一聲,一來自臺階上臉色鐵青的姜太后,一來自殿口處神色陰沉的皇帝。
“皇帝今兒帶了這許多人來,在常春宮哭鬧撒潑,是要將你的母后逐出宮嗎?”姜太后居高臨下,眼神鬱怒。
“兒臣不敢。”大燕皇帝納蘭弘慶面色森冷,帶同身後隨從向姜太后施禮,“兒臣此來另有要務,朱氏,你且退下,不可驚擾太后,至於你要的交代,朕應了自會給你。”
朱氏抹抹眼淚,恨然放手,死死盯了姜雲澤一眼才轉身施禮,“是,一切乞賴陛下做主!”
納蘭弘慶眼神又掠過地上慘不忍睹的君珂,微微泛起一絲鬱怒——他這個出身不高的母后,從來就不肯爲他省省心!還有明映,平日裡端莊賢淑,不想私下也如此狠毒!
這神眼女子,日常時有被召進宮,先後給幾位宮妃看過一些難以啓齒的頑疾,改善了好些人的身體,比那些尸位素餐什麼藥都不敢用的太醫們有用得多。別的先不談,這一手絕活就是皇朝得用之人,她們不說着保全奇人,還要這麼糟蹋!
本該揮退衆人和母后私下商量,想着要成全姜家一份顏面,此刻心火上升,也沒了那體貼的心情,納蘭弘慶重重哼了一聲,淡淡道:“來人!請姜郡主出來!”
幾個太監應聲而上,姜雲澤大驚,踉蹌退後一步,顫聲道:“陛下……”
“皇帝!”姜太后也動了怒氣,“你不問青紅皁白,就要拿下明映?她可是我大燕堂堂郡主!你要爲一個平民出身的區區供奉,就動我皇家金枝玉葉?”
“太后說的哪裡話。”納蘭弘慶擰着眉頭,沉沉道,“君供奉是被您責罰所傷,兒臣爲什麼要因此去動明映?說到這裡,兒臣也要問一下母后,君供奉哪裡犯了母后忌諱,要這般對她?這事傳出去,豈不讓天下百姓,滿朝文武,責我皇家無情,草菅人命?”
姜太后窒了窒,半晌漲紅了臉怒道:“哀家不曾責罰君供奉!那是……那是……”
“那是什麼?”
“這女子口出不遜,哀家便教訓她一下,有何不可?”姜太后無言以對,乾脆勃然大怒,“哀家教訓誰,都自有理由;但皇帝你無緣無故要拿明映,你有理由?”
“今早朱將軍滿門三十六人,頭頂供狀,在太和門前告御狀。”納蘭弘慶森然道,“狀告明映郡主姜雲澤,指使下人行兇,殺害其子朱光!”
“那不可能!”姜太后立即道,“明映何等善良,怎麼會行此毒手!這明明是有人栽贓陷害!”
納蘭弘慶閉了閉眼睛,半晌冷聲道:“母后,請內殿說話。”
姜太后眼珠一轉,看看他身後那些人,看看地上君珂,自己也覺得在院中爭吵實在不妥,冷然對姜雲澤道:“明映,不用害怕,姑祖母會爲你做主!”隨即昂頭當先進了內殿。
納蘭弘慶無聲跟上,殿門掩緊,宮人都退了出來,院子裡站滿了人,卻沒人說話動彈,個個眼觀鼻鼻觀心,豎着耳朵聽裡面的動靜。
裡面一開始聲音喁喁,還算平和,似乎皇帝壓抑着火氣,在勸說什麼,隨即便聽見姜太后按捺不住的高音,遠遠地刺人,“胡說!一個賤婢的供狀你也信!那種賣主的賤婢,她的話能聽?想憑一個翻來覆去的賤婢的供詞來定皇朝郡主的罪?得先問我同意不同意!”
“啪。”一聲驟響,似乎是什麼東西被狠狠扔落地上的聲音,隨即便是納蘭弘慶壓抑的咆哮,“一個賤婢!母后怎麼不看看這末尾的署名!怎麼不問問當時這婢子是在何方錄的供詞!母后是不是還要說這供狀也是某些居心叵測的人捏造?可惜當時,朱家燕京府、崇仁宮冀北、公主府國公府、都有人在場!這麼多人,就鐵了心要擰起來和你家郡主過不去!”
“那也是一面之詞!”
皇帝的聲音驟然獰狠起來,卻低了八度,隱約不知說了什麼,姜太后發出“啊”地一聲驚呼。
門外一直靜聽的人們,因爲這聲驚呼,眉梢都跳了跳。
一直僵硬着背脊靠着廊柱,誰也不看的姜雲澤,身子霍然軟了軟。
君珂和納蘭述對看一眼,眼神裡漾出笑意。
姜雲澤和君珂對陣,雖然慘敗,寒蕊未死還指控了她,但她依舊有恃無恐,明知有供狀,也打算依靠姜太后的寵愛拼死抵賴。就是因爲她仗着這案子並無鐵證,總不能爲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婢子的供狀,就把她一個金枝玉葉隨意問罪吧?
就算此案疑點甚多,就算有燕京府積年的辦案老吏,看出朱光被害當時的位置和傷口,不可能是君珂出手,可是礙着姜家的權勢,誰敢多這個嘴?
然而,這起看似牽扯不休的案子,其實一直都有個最大的人證,姜雲澤所不知道的人證。
朱光。
死去的朱光。
朱光當然不是偏心的,世上沒那麼多巧合。但是當晚及時趕來的柳杏林,曾經讓瀕死的朱光,見了朱家人最後一面。
說出兇手是誰的朱光,帶着滿腔憤恨撒手人寰。朱家當時就要鬧出來,被納蘭述攔住——無論如何朱光已死,姜雲澤依舊有抵賴的餘地,總要想辦法,讓她露出更多的破綻來纔是。朱家聽從了君珂和納蘭述的計策,忍下滿心悲憤,等到了寒蕊夜入公主府殺人滅口。
如今人證就是苦主,朱家怎肯甘休,君珂自己入宮應對姜太后,將供狀交給了朱家。朱家第一時間便奔赴皇宮告御狀,等到納蘭弘慶帶人匆匆趕來,正好撞見君珂被姜氏一家欺辱的“慘狀”,一切拿捏得剛剛好。
內殿裡自姜太后一聲驚呼之後,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納蘭述和君珂交換一下眼色——開始利益交換了。
涉及到貴族階層的各種事務,到最後都不會單純的論定,命案多半不會按命案處理,不過是失敗的那一方拿出等量的利益或受到一定的懲罰,勝利的那方獲得合適的補償來進行一定的妥協。
姜雲澤不會給朱光賠命,朱家要的,也不是她的命。
一條命,不抵官銜實權來得更要緊。人死了就死了,以此獲得最大限度補償纔是要義。朱家混跡官場,一門三將軍,掌握京畿兵權多年,自然知道利弊權衡。
所以朱家跪在了控制官員出入的太和門,而不是人來人往的皇城廣場上。
納蘭述安慰地拍拍君珂的手,君珂對他笑笑。
沒關係,路還遠,走下去就是了。
納蘭述顧忌着這是在宮裡,並不方便對君珂過於親熱,就是剛纔控訴姜雲澤,也擺出了對君珂生疏的語氣,此刻手心輕輕一覆,立即離開。
便是這麼蜻蜓點水的一握,也看在了有心人的眼裡。
沈夢沉挑了挑眉,覺得是不是該再下一次毒在那丫頭手上?省得隨便什麼人都摸來摸去。
納蘭君讓轉開眼光,不去看那交握的手,專心想她臉上那是什麼東西?看起來確實可怕,會留下疤痕嗎?
……忽然門聲一響,驚破衆人的沉默,納蘭弘慶已經神態如常立在了殿門口,姜太后卻沒有再出來。
姜雲澤一眼之下,便知大勢已去,靠着廊柱的身子又一軟,身邊一個宮女伸手要扶,手伸到一半又怯怯縮了回去。
姜雲澤慘然一笑,世態炎涼,連一個宮女,都知道風向變了。
“傳旨。”納蘭弘慶立於階上,“朱氏一門,多年來忠心王事,守衛京畿與國有功,着朱永森封敬毅子爵,三代後遞等襲封。朱氏誥命升二品。其子朱寧封宣武將軍,入九蒙旗營領參將實銜。”
朱家人立即跪倒,三呼萬歲。
“左相姜巍然,門風不謹,致禍他人。着罰俸一年,降三級原職留用。”
“明映郡主姜雲澤,行止不端,着削去郡主封誥,由姜府將其遷居出京閉門思過,無聖旨不得與他人有任何往來事及再度進京。”
姜雲澤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半晌,兩行清淚,自紗幕之後緩緩流下來。
朱家人心有不甘地盯着她,但終究得了實惠,也不敢再言聲。說到底,文武派系的制衡在帝王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事,殺姜雲澤償命,會導致姜家及姜太后全力反撲,納蘭弘慶也不想招惹這樣的麻煩。不過這邊拍一拍,那邊撫一撫,各自按捺下去罷了。
至於一條人命——反正朱家也不止一個兒子,朱寧不是得了升遷嗎。
“四品皇家供奉君珂,忠職勤謹。”納蘭弘慶垂頭看看君珂,“賜金萬兩,西華門外宅邸一座,賞昭信校尉武銜。”
“謝陛下!”
昭信校尉是正六品武散階,不是實職,還不如君珂這個供奉文銜品級高,不過這也是皇帝的一個安撫的態度,君珂到如今,可算文武職銜都有了。
一場跌宕起伏殺人案,最終的結果,得罪姜家在所難免,武將派系卻因此對她好感倍增;此事除了姜家,衆人也多半受益。朱家接受——兒子沒白死,好歹掙了個三代不替的爵位。現今無戰事,不比開國那年代,王爵滿地封,得個爵位那是天大難得;沈夢沉得意——鬥了多年的左相被貶,雖然依舊原職,但氣勢必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無法挽回;納蘭君讓不介意——好歹沒讓姜氏把事態擴大,導致向家和朱家再鬧起來,影響大燕局勢;向正儀高興——讓那死女人滾得遠遠地,燕京會清靜很多。
納蘭弘慶揉揉眉心,眉宇微露疲倦之色,走過納蘭述身邊時,看看頹然坐地癡癡不語的姜雲澤,道:“睿郡王,冀北對此事,可有異議?”
“絕無異議!”納蘭述立刻欣然表態,“陛下聖明燭照,智珠在握。如姜氏這等女子,深沉奸狡,人品卑劣。冀北還得多謝陛下慧眼識人,使我等不致被其矇蔽,怎敢再庇佑這樣的無德女子?”
他這是露出退婚的意思,納蘭弘慶樂見其成,哈哈一笑道:“你小子,還是趕緊想着怎麼和你母妃交代吧!”
說到成王妃的時候,納蘭弘慶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奇異的神情,隨即消逝。彷彿突然失去了興致,他不再看伏地哭泣的姜雲澤,轉身出門。
“陛下起駕!”
明黃便輿悠悠遠去,轉眼間常春宮前濟濟的人羣便散盡。
君珂和納蘭述走在最後,在所有人都跨出門後,君珂轉身,看向倒地勉力看過來的姜雲澤。
那女子密密紗幕裡,看不清什麼眼神,該是許多許多恨吧,這世上總有許多恨沒有來由,就如這女人,她明明不愛納蘭述,卻爲了納蘭述,一次次要置她於死。
君珂沒有同情——她被冤枉、被關進大牢、一路試圖掙扎自救時,這女人也沒有同情過她。
她面對着姜雲澤,站定,好整以暇地整理好頭髮、拍掉身上的灰、將那本金剛經踢到一邊、用袖子抹去胭脂、從袖管裡摸出另外一管膏藥,將下巴塗了塗。
精神怏怏的姜雲澤,慢慢瞪大了眼睛。
君珂原本腫得不像模樣的下巴,被那膏藥一塗,便迅速消腫,平復,恢復如常。
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呼,姜雲澤下意識要喚人來看,然而轉目四顧,人早已走光,此刻誰還來理她?
君珂慢條斯理笑了笑,將膏藥收起,她可沒打算把整張臉現在就都消腫,她還要頂着肥臉出去轉一圈呢。
她對着姜雲澤,笑眯眯拍拍下巴,輕輕道:“郡主以後去了鄉下,只怕沒什麼戲法好看,今兒君珂免費送上戲法,供郡主以後田莊寂寞,慢慢回味。”
納蘭述來拉她,“你閒不閒?人家可以看狗咬尾巴,比你這個好看。還有,別叫郡主,這裡有郡主嗎?”
兩人不再看姜雲澤,相攜着出去,院子裡徹底恢復寂靜,宮女們早已抿着脣悄悄回到自己的下房,內殿那扇殿門,則始終緊緊的閉着,別說姜太后,就連一個女官、一個嬤嬤,也不曾踏過門檻。
姜雲澤始終伏在廊檐下的青石地上,沒有人來扶她,也沒有人理會她。這剛纔還依靠在太后臂上撒嬌的金枝玉葉,轉眼便成了衆人眼底避之不及的惡鬼瘟神,而那剛纔還撫摸着她的頭髮軟語安慰,口口聲聲要她別怕,勢必護她到底的最親的姑祖母,此刻緊閉殿門,毫無聲息。
不怕這世間風刀霜劍的嚴酷,只怕這人生無人理會的淒涼。
姜雲澤的眼淚,無聲無息溼透紗幕,明霞紗浸透了淚水變得沉重,她突然覺得疲憊,累到連眉毛都不願擡起。
臉下是石板獨有的沉重和澀的氣味,聞起來也像是淚水的味道,那樣盈盈的淚光裡,她想起朱光最後的一瞬間,長劍入胸的時候,他看的是她。
最後一霎,他扭過頭,下死勁般盯了她一眼,似要在臨終前將她容顏深記,又似已經明白真相要用仇恨將她燃着,然而那一眼看過來,他的眼底突然泛起淚光。
最後一霎的淚光。
之後歸於寂滅。
十餘年相識,堪稱青梅竹馬,那時她還是戶部主事的女兒,而他也只是九蒙旗營校尉的兒子,府邸只隔一條街,兩家長輩情誼不錯,來往時便常笑說,這一對相配的小兒女。
也便有了那份心思,再看對方似乎那便真是未來的良人,總以爲自己是嫁定了他,朱家也以爲她必是自家的媳婦,是父親心大,眼看着步步高昇,還想着用女兒再攀個高枝,不說拒絕,卻也不應着,便拖過了那些年。
姜家子弟衆多,她所在的三房原本平平無奇,是父親一路升遷任了左相,纔有了後來水漲船高的地位,她也從普通的姜家小姐,成爲太后的心頭肉,成爲姜家姑娘中唯一一個封郡主的嫡女。前後待遇的區別,讓她深深明白父親的話——只有維持住自身的地位和權力,才能在燕京和家族,站得更穩。
所以父親應了冀北提親,她立刻沉默和朱光決絕。那少年苦苦哀懇,再三託人帶信,她終究覺得對他不起,又怕他激憤之下鬧出事來,冒險央哥哥相陪,約他在京西杏花巷看了半夜的煙花,星火縱橫裡往事也縱橫,終化作煙光散盡。
回來的路上遇見那一對人。
牆頭上那少女,在她眼底貌不驚人,卻對着那芝蘭玉樹的少年,笑到明豔。女人的美,很多時候只能在男人的讚美呵護裡孕育開花,綻放出連自己都想不到驚豔來。
她突然便有了恨。
這一對牆頭打劫歡喜恣意;那一對煙花散盡淒涼分手。
她犧牲了十餘年青梅竹馬情意,換來的冀北王妃地位,不容被這半路橫空的少女,伸手便擷了去。
否則那犧牲便毫無價值。
哥哥們以爲她未將那少女放在眼底,她卻清楚地知道,那纔是她真正的敵人。
納蘭述看君珂的眼光,便如朱光看她,熱烈而不願分給他人。
她已一頭落空,如何再能失卻這頭?
所以有翠虹軒偶遇設計,卻落得鎩羽而走;所以有鬧市中扔猴撞車,到頭來反給自己帶來麻煩。
而那夜後花園,被逼前來時她心中已有警兆,事到臨頭,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朱光如此偏執而熱烈,他的存在,遲早會毀掉她的一切。
然而當劍光帶出血光,輕微的哧聲卻如巨雷響在耳底,一霎間她覺心疼,當真便要暈去。
然而終究不能回頭。
一步錯,步步錯。
到如今飲恨如鴆,不過是人生裡自釀的一杯苦酒。
苦酒入喉,同飲了這一懷穿透胸膛的森冷的風,那一夜長劍帶着冷風穿過朱光心口時,他是否也一般地覺得苦,覺得苦。
一滴淚落在青石板,暈開淡淡的水跡,彷彿一面薄鏡,照那夜他拼死回顧的眼神。
此刻再見,如天光傾斜雷聲炸頂,動魄驚心。
原來這一生,只有這一人,將她愛過。
然後,被她親手,結束。
“轟隆。”
天際乍然一個明閃,舞出一道慘白的刀光,劈裂沉黑的雲層,豁喇喇擊碎午後沉滯的空氣。
雨在一瞬間便潑了下來。
姜雲澤始終沒有起身。
她伏在泥濘裡、雨地中、淚水裡,身軀沉沒,如秋季裡被風打落的最後一枚枯葉蝶。
==朱光被殺案,雖然事後得皇帝嚴令,燕京府和各家府邸齊齊封口,連向正儀都沒對外說起。但消息靈通的燕京百姓,還是從那些關係四通八達,經常走王侯之家的十三盟破落旗下子弟口中,知道了個大概。
燕京第一淑女如今可成了燕京第一毒女,燕京百姓隱約得知真相時,都震驚失語,拍膝大罵原來女人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以至於數日後一大早,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從姜家後門擡出,想悄沒聲息地出城而去時,燕京百姓神奇地得到了消息,堵在了巷子口,用臭雞蛋爛菜葉,表達了對燕京第一毒女的由衷膜拜和誠懇歡送,導致轎子行不了幾步,就被逼又轉了回去。
臭雞蛋爛菜葉洗禮之風,完全是堯羽衛的傑作——自從他們在武舉場地上賣臭雞蛋砸人之後,燕京百姓很快就上了癮,以至於市場上常常遍地臭雞蛋,以至於有段時間臭雞蛋漲價,還有很多嗜食臭蛋的,不用再費心自己去醃,每天拎個籃子上街等便是了。
君珂最近的人望也因此事水漲船高,她當初大街攔車救人已經是一段佳話,武舉表現優秀也是一出傳奇,此次被冤後絕境反擊更令人讚賞,君姑娘最近上街,常沒事收到幾根黃瓜幾段藕什麼的,拿回家炒炒也是一碟好菜。
轉眼到了這日,武舉決勝之日!
一大早納蘭述起遲了,匆匆出門,戚真思跟在他後面喊,“告訴小珂我愛她!告訴小珂她不拿第一就不要回來見她師傅我了!”
“她師傅是我!”納蘭述惡聲惡氣回了她一句,縱身上馬,奇道,“你不去?”
戚真思抱着個盒子,是專門用來裝堯羽衛來往密報的暗匣,咕噥道:“我總覺得這盒子有什麼不對勁,等我想清楚了再去。”
“那你想好了自己來。”納蘭述急匆匆說一句,揚鞭策馬而去,還沒到武德門,就被一個髒兮兮的少年攔住,“公子公子,最新獨家!三美爭一夫,今日即將結果揭曉!戰爭進行了白熱化的階段,已經有一美落馬黯然揮別燕京,接下來您認爲誰會是最大的贏家?是久有武名背景雄厚的公主殿下,還是異軍突起名動燕京的神眼少女?來來,搶先下注,買定離手,下一個贏家,就是你!”
納蘭述:“……”
隨即他眼珠一轉,看見人羣裡鬼鬼祟祟溜走的一個大腦袋,一把上前揪住,“許新子,你搞什麼花招!”
“順應形勢嘛主子。”瘦猴子嬉皮笑臉,“您看,朱光一死,眼看向公主八成要對上小珂,多麼具有新聞價值的配對啊,再說二女爭狀元,哪有二女爭一男更有轟動性?不趁這個時候做宣傳賺點錢,還有什麼更好的機會?”
納蘭述瞪着瘦猴子的大腦袋,“這一男是你們的主子,你們連我都好意思拿出去賣!還有,別再學小珂的怪話,你們說得沒她好聽!”
瘦猴子毫無愧意地聳聳肩,又擠進人羣,監督他花錢買來的推銷員搞推銷去了,納蘭述匆匆往臺上走,還沒到自己的席位,就聽見看完抽籤的百姓們轟然一聲。
“向正儀對韓青凱!君珂對查近行!”
一時百姓們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落,慶幸兩女沒有直接對上,還可以再等一場;失落兩女沒有直接對上,還要再等一場。
“君珂請戰查兄。”
兩場比武同時舉行,各自一個擂臺,君珂在左側擂臺上,向查近行施禮。
查近行的布衣,漿洗得乾乾淨淨,幾個不顯眼的補丁,細心地縫在肘彎袍角,不仔細看倒像是故意做出來的花樣,可以想象他那母親,應該是個巧手慧心的婦人。
那男子雖然營養不良膚色略黃,但神情昂然,用一柄寬大的巨劍,可見也是走的功夫沉雄一路。
兩人同時行禮,腰剛剛直起,彼此腳步都驟然一錯,剎那間便像兩股暴風,狠狠撞在了一起!
燕京百姓沒想到這兩人一開場如此狂暴,都驚得“啊”地一聲,呼聲未畢,半空中兩人在即將撞到的前一刻,突然各自分開,半空拔劍,鏗然巨響星光飛射,迸出的金色劍光剎時迷了燕京百姓的眼!
這兩人似天生有默契,出腿、飛身、錯身、拔劍,竟然都在同時,以至於燕京百姓眼底像看見一對大小略有不同的倒影,攜風舞電,翻滾飛騰。
和之前與洪南那一戰不同,這一戰的君珂和查近行,並沒有那一戰花哨好看,但卻更隼利、更兇猛、更利落而力度精準。一連串細密的劈啪聲響裡,兩人的雙劍提、貼、粘、引、擊、拍、掀、撬……寬劍沉猛的風聲和細劍尖銳的嘯聲交雜在一起,滿場呼嘯着各種奇音,讓人想起午夜越過山脊的風,用各種姿態在各種山的罅隙裡碰撞呼號。
燕京的百姓漸漸覺得眼睛不夠看,忽然兩人動作又慢了下來,在極快向極慢的過渡裡,對彼此武技和應變的要求更高一層,第一百三十招上,兩人再次騰身而起,半空飛撞,這回沒有錯身而過,兩人同時擡膝,啪一聲,膝蓋在身體之前撞上,發出骨骼相撞的微響,微響聲裡,君珂的膝蓋忽然微微上擡,竟然順着查近行的大腿一滑,倒滑向了他的大腿根部!
這一招十分詭詐刁狠,來自於戚真思的真傳,常人在此刻都是膝蓋下沉以抵消衝撞力,君珂反其道而行之,剎那間提氣傾身,利用女子身體輕靈之便,上身下傾,屈膝上滑,查近行哪裡想得到世上還有這麼刁鑽的攻擊角度,一驚之下身體倒仰向後一讓,但君珂的膝蓋已經狠狠彈了上去,查近行身體退開的速度哪抵得上她膝蓋霍然彈開的速度,眼看膝蓋飛彈,就要撞上他命根。
電光火石間查近行神情震驚,君珂一眼看見那樣的神情,心中一震。
一瞬間暗巷子找泔水充飢的男子,平靜而堅忍的臉一閃而過。
君珂擡起的膝蓋,突然生生轉了個方向,足尖高高擡起,越過查近行要害和頭頂,啪地落在了空處!
對於這樣有所堅持而內心剛骨不折的男子,用這樣陰毒而下作的招數,她做不來!
查近行驚愕的神情現於言表。
君珂心底若有所失卻又平靜自如——有所爲有所不爲。
然而隨即她心中便一沉。
她飛彈又半空轉開的足尖,因爲半途生生扭轉,剎那間姿勢不對發生抽筋,落地一個不穩,身子向後便傾。
而她的身後,已經是擂臺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