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殿之外,一陣風撲滅了吳總管的燈籠,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如令妃娘娘安排的那樣,讓皇帝撞見純貴妃主僕。等了那麼久,今晚若不能遇上,就要改變所有的計劃,接下來娘娘會怎麼做他不知道,而他要做的是立刻把抱琴送出圓明園妥善安置。這會兒皇帝剛剛要轉進門,隱約聽得殿內有哭聲,他停下了腳步。
纔剛與高僧談論佛法,對於人世輪迴另有了見解,雖然明知道不可能,他還是滿心期盼能與皇后再會,此刻聽見哭聲,弘曆想着是不是安頤回來祭奠他們的兒子。可那聲音,聽着聽着就不對了。
皇后靈臺之後,抱琴看似腿下無力地拖着純貴妃一道跌在地上,實則是將她貴妃背對了門,她怕被純貴妃發現皇帝來了。但令妃娘娘說她不必在乎外頭的動靜,只要純貴妃找到她皇上就一定會來,這裡頭的“巧合”自然是令妃娘娘費心去安排,令妃要她自然地應對純貴妃即可,把該說的話說了,即便沒被皇帝遇上,這件事之後,她也會即刻送抱琴離宮。
比起純貴妃的威逼利誘,比起她無視十幾年主僕情分的冷酷,抱琴寧願相信她旁觀了多年的令妃,她不得已才幫主子作惡,若是有的選擇,寧願在延禧宮做個粗使的宮女,也不想在鹹福宮得那份體面。如今她終於有機會選擇自己的命運,她不會再走錯了。
且說純貴妃被抱琴拖着跌在地上,但她知道長春仙館不宜久留,她要立刻把抱琴帶走,可她哪裡來的力氣拖得動抱琴,只能自己先掙扎着站起來,可抱琴突然抱住她的腿哭道:“娘娘,您答應奴婢,不要再逼奴婢去殺令妃娘娘,那鴆毒奴婢已經一把火燒在爐子裡,沒有了……”
純貴妃聽得心驚肉跳,這靈殿中白紗縹緲燭火搖曳,每一絲空氣裡都透着陰森,宮人們都說白天的長春仙館和往日無異,彷彿皇后娘娘還住在這裡似的,可純貴妃心裡有鬼,走進這地方就渾身不自在。她踢了踢抱琴道:“我答應你,我不再逼你,現在快起來跟我走,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你真是有本事,竟然在這裡躲了那麼久。”
可抱琴卻哭道:“求娘娘再答應奴婢,不要再逼奴婢做什麼事陷害令妃娘娘,奴婢真的不想再作惡,娘娘……”
“什麼作惡?”純貴妃顯然不耐煩了,她在掙脫抱琴的束縛時,腳下踩到了方纔掉落的佛珠,差點打滑摔倒,這會兒更是浮躁得很,恨道,“什麼叫作惡,我只是拿回本就屬於我的東西,她魏紅顏憑什麼?”
抱琴沒有回答,然而門前有沉重的聲音替她回答,皇帝的聲音彷彿從地府來,震得純貴妃肝膽俱碎,他道:“憑什麼,她需要憑什麼?她想要的朕都會給她,她不想要的朕也要給她。你若想不明白,就對了。”
一句話,純貴妃卻覺得五雷轟頂,目瞪口呆的人僵硬地轉過身子,方纔還是抱琴拖着她的身體跌下去,這一刻是她自己腿軟,跌下去消失在了靈臺之後。而皇帝不緊不慢地繞過靈臺,看着這對狼狽落魄的主僕,冰冷地吩咐:“把她們帶出去,不論什麼事,膽敢驚擾皇后亡靈,都是死罪。”
吳總管立刻到門外喊來內侍,四五個人將純貴妃與抱琴分別架開,純貴妃方纔聽得“死罪”二字已清醒了一半,這會兒被人拉扯更是緩過神,掙扎着撲向弘曆,語無倫次地解釋着:“皇上您聽見什麼了,不是這樣的,臣妾只是來找抱琴,皇上……”
“把她拖走。”弘曆怒極,呵斥吳總管,“還要讓她繼續驚擾皇后嗎?”
純貴妃彷彿瀕死的掙扎,急道:“皇上爲什麼會來,皇上爲什麼知道臣妾在這裡?一定是令妃,皇上,是令妃要陷害臣妾……”
弘曆捏着她的下巴,這張曾經讓自己憐香惜玉的臉,現在看來是多麼的可惡醜陋,她恨道:“你們方纔說的話,朕全都聽見了。事到如今,難道朕還要信你而不信紅顏?那朕還做什麼皇帝稱什麼英明?你以爲朕此時此刻才恨你,當初你陷害紅顏與弘晝,朕就是念在舊情,念在是朕委屈了你,纔沒有追究當年的事,你在太后面前吞金自盡後,朕把話都對你說清楚了,結果呢?”
皇帝根本不再給任何解釋的機會,一手將純貴妃推給了她身後的太監,讓他們立刻把純貴妃帶走。在吳總管的示意下,幾人把純貴妃的嘴給堵上了,但抱琴要被拖走時,皇帝卻突然吩咐將她留下。
弘曆徑自爲皇后上了一炷香,負手立在靈位前,問伏在地上不停顫抖的抱琴:“你怎麼會在這裡?”
吳總管在殿門前微微皺眉,令妃娘娘安排這一切,就是希望自己能置身事外,而所有人都不會走漏消息,可抱琴若說錯半句話,娘娘就要爲此向皇帝解釋,雖然她是受害之人,雖然娘娘只是爲了保護自己,可她到底是算計了皇帝,就連吳總管也知道,皇帝不會喜歡工於心計的女人,但也許對於令妃娘娘,能有所不同。
而吳總管更擔心的事,抱琴因知道一切,心裡有明確的答案,她若對答如流反而很奇怪,心裡暗暗後悔沒多囑咐抱琴一句。可不知是抱琴聰明,還是上天見憐,皇帝再怒沉着聲音發問時,抱琴竟驚恐過度直接暈了過去。吳總管看到皇帝嘆了一口氣,而後擺擺手,示意他們把人拖下去。
“審問抱琴是怎麼回事,之後照規矩處置,純貴妃那裡看緊了就好。”皇帝冷漠地吩咐着吳總管,震怒之後,他反而更清醒。
殺人何其容易,但難得如今六宮太平,非要明着把純貴妃怎麼樣,過去種種都會被挖出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曾經對紅顏的傷害,又憑什麼爲了懲罰她,而讓所有人再一次圍觀紅顏千瘡百孔的心?且這一切都曾將太后捲進去,如今曝露純貴妃的罪惡,等同是告訴天下人皇太后有多愚蠢。
當皇后的靈殿再次安寧下來,弘曆仔細地檢查了每一扇窗,命宮人添香燭,最後再上了一炷香才退出。
走出長春仙館的門,吳總管問皇帝要擺駕何處,皇帝眼中只能看到附近的光芒,再遠處便是黑洞洞無邊無底的世界,白日裡一切都那麼熟悉的圓明園,退去光華,讓他從心底生出淒涼孤獨的感覺,他等不到皇后還魂,等不到皇后轉世,這一生這一世,都與皇后再無緣,他一直都沒查七阿哥的死是否有蹊蹺,一直都不打算給安頤一個交代,因爲那全是他的過失,作爲丈夫作爲父親,他徹底失敗了。
可他是帝王啊,他怎麼能承認自己的失敗,除非皇后還在,除非皇后還能活着指責他所有的不是,可這長春仙館裡,再也沒有安頤的聲音。
悄無聲息間,晶瑩的雪花自天空灑落,燈籠映出的火光將她們染成了溫暖的橘色,皇帝感覺到鼻尖點點清涼,心神忽覺清淨,邁開步子朝天地一家春去,吳總管聽得吩咐說:“明早到令妃處伺候朕上朝。”
天地一家春的後殿,弘曆自走進院門就感覺到這裡馨香甜暖的氣息,櫻桃迎上來說娘娘在小公主房裡,弘曆走到門前,聽見女兒嬌滴滴的聲音:“額娘今晚陪我睡,額娘,佛兒要聽額娘講故事。”
皇帝聽着那一聲聲“額娘”,世間的事就是那麼不可思議,分明方纔那個惡毒的女人才是這孩子的生母,佛兒彷彿是代替母親來償還罪惡,用紅顏得不到的天倫之樂來治癒她曾經受傷的心。
這麼多年了,無數次的歡好都換不來什麼結果,弘曆並不是非要紅顏能爲他生兒育女,他是心疼紅顏在這後宮難做人,若是無人相逼若是沒有那些流言蜚語,哪怕他們今生註定無嗣,他也不會覺得難過。
要緊的是相依相守,弘曆如今常常這麼想,他甚至認同皇后悲痛欲絕時說的話,若沒有七阿哥,也許現在仍舊一切安好。
屋子裡女兒問:“額娘,福隆安明兒來不來呢,他怎麼老不來呢?”
紅顏溫言軟語地哄着,連門外聽着的弘曆都跟着把心安下來,裡頭小閨女漸漸就沒了聲,想來是被母親哄睡着了。
弘曆一直站在門外等,當紅顏安頓好了孩子,出得房門,猛地見皇帝站在外頭,她沒顧得上行禮,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了弘曆的衣襟,不禁着急:“這是站了多久,衣裳這樣冰冷,皇上太胡鬧了。”
紅顏拉起皇帝的手,要帶他去屋子裡暖一暖,她剛剛專心哄着女兒,幾乎忘記了今晚要發生些什麼,此刻背過身朝自己寢殿走去,才猛地想起來她安排了什麼樣的事。
不知此刻皇帝在想什麼,不知弘曆會不會多想她是否花費心思,而純貴妃急了一定會牽扯上自己,弘曆聽見了會信嗎?
無數的疑問,伴隨着不安的心,紅顏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但還沒走回寢殿,皇帝忽然從背後抱住了她,那冰冷的懷抱貼在背脊上,彷彿靠在紅顏的身上取暖。
“朕對不起你……紅顏,朕最後一次對你說這樣的話。”皇帝道,“若早在當年就狠心徹查,你不會吃這麼多苦,不論有多少惡人,都是因爲朕的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