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鬼從此便成了我的護法之一。
那晚之後, 我曾無數次試着要解釋,只是他腦裡早就有了先入爲主的想法,我說什麼他都只是漠然着一張臉。
“門主說是什麼便是什麼。”他說。
我便被噎得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我的心淡了下去, 但每當他擋在我面前替我解決那些前來挑釁的人時, 那顆心又再次鮮活起來。
“你不必每次都出手的, 可以讓冰雪霜她們去處理。”我說。
“這是屬下的本分。”他說完, 禮貌地彎腰行了個禮, 然後又無聲地站回我身側。
我突然就很難受。
我們,怎麼變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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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歷八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前一陣子還是枯褐色的枝條, 這幾天竟就抽枝發芽地顯露出逼人的生氣來。下了幾場細雨潤過一會後,萬物都油然生長起來, 然而春寒未退, 踏雪宮前庭那幾樹白梅, 硬是就着這裡半山腰的地勢還傲然地立在枝頭,可惜雪瓣半毀, 徒留殘香。
一大早我就下山去,按照她在信裡給我的地址,來到這間天垣客棧。
說明了來意,小二便點頭哈腰地把我領進了名爲篷仙居的雅間。
我摘下面紗,朝坐在那裡的一箇中年男子行了個萬福:“勞左相久等了。”
他怔住, 良久才喃喃地道:“真的好像呢……”
我明白這話裡的意思。人前我是以面紗覆面, 但見過我的人, 都說, 長得真像洛妃。
落座後好一會他都不說話, 一雙帶着精光的眼不停地打量着我,他當然不是好色之徒, 那眼裡眉間,全是算計的顏色。
待我出示信物後,他纔像是放下心來。
“聽聞門主喜素菜厭葷食,本相也就點了幾個這裡有名的素菜,門主請慢用。”他悠悠地說着,語氣不緊不慢,倒是有點氣度的人。
我謝過,看他起箸開始吃起來,才夾了一小箸。
“本相此行,是來告知門主一聲,枕戈待旦之期近矣。”他像是無意地說了一句,那感覺就像是說,這菜淡了點。
我卻因爲這句話手心沁出了冷汗。
他們的計劃,要開始啓動了嗎?
“事情有變?”我問,爲什麼突然加快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他道。
“何時?”我得確定一下,心裡有個底。
他沉吟了一會兒,道:“君問歸期未有期。”
那就是暫時不會動手了,我鬆了一口氣。
正要再問清楚,門便被打開了,左相的護衛走了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他眉頭一皺,然後揮手讓那人離開。
他看着我道:“本相有急事需立即回府,望門主見諒。”
我當然不再多加阻攔,待他走後我也跟着出了天垣客棧。和這個人說話太辛苦,他總是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的樣子,怕且這個人,城府極深。
待我行至山腳下時便遇到了神色愴惶的冰,她語氣不穩地告訴我——劍鬼和崔維書不知怎麼地在前庭打起來了,衆人攔也攔不住。
我當下心一沉,疾速向山上趕去。
還沒進前庭,我耳邊就聽到劍器碰撞發出的刺耳聲。
我循着聲音走過去,便看見劍鬼一身戾氣地運劍刺向崔維書,雪和霜死命護着他,他身上已經有了幾道劍傷,正狼狽地躲在她們身後。還好,劍鬼的武功比他高,他無法近劍鬼的身對他使用“定身決”。
劍鬼招招狠絕,雪和霜即使武功再高,也只是女子,眼看着就無法抵禦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想就這麼放任不管,任劍鬼殺了他!
雪和霜應該慶幸的。
劍鬼只能使一成功力。他之前幾乎把所有內力都灌注在我體內,內力大量流失的時候又中了雪螝,及至現在只恢復了三成功力,但他又不能出盡全力去出招,那樣經脈隨時會因爲承受不住而斷裂。於是此時的他,殺傷力其實不及之前的十分之一。
儘管這樣,在江湖上也算是令人忌憚的雪和霜還是受了傷,但只是普通的劍傷。
我看着劍鬼手裡那把劍,瞭然——不是原來那把。他原來的那把劍通體泛着幽幽的藍,一看就知道是劍中極品,而這把不過是普通的鐵劍。
在我發着愣的時候,劍鬼一個躍身,攜劍反手一帶一挑,眼看便要從崔維書的頭頂刺下。
此時的雪和霜根本無力招架,冰連忙施展移步換影奔過去,但兩者的速度相比,她這根本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我幾乎是不經思索地,扯下晾在一旁的一匹素絹拋過去把崔維書卷離原地,同時條件反射地拍出一掌。
劍鬼那一劍落了空,躲閃不及,右手中掌。
“劍鬼何其有幸,得見門主之‘蓮絲’。”劍鬼地視線定在他結了霜的右手上,嘴角揚起了一個微笑。
我看得觸目驚心,這一笑,比刺我一劍更來得難受。
冰、雪、霜卻因這一笑怔住了。
本來就如斯妖魅的一個男子啊,即便是這個帶着諷刺的笑,也是驚豔傾城,怕是沒多少女子能與之相比……
我卻因那一笑,心頭爬滿密密麻麻的痛。他剛纔明明可以躲開的,我甩布的時候,卻分明看見他滯了一下,看向我這邊。而那時,我那一掌已經收不回了。
我的嘴脣動了幾動,最終只能說出一句:“他不能殺。”
他笑意更深,面如玉琢,柔美得仿若一幅潑墨山水畫。他一身月白衣衫立在那裡,自然而然地融在那一樹白梅中,笑容分明,像是暈開的一抹淡煙。
春意似乎濃了……
看着他那笑,我手中的素絹滑落,心裡疼痛難當。
他看了崔維書一眼,又看着我,道:“屬下以後絕不傷害門主心頭之人。”劍入鞘,他覆上面具離開。
我無言以對,揮手讓其餘幾人散去。
劍鬼,如果你還相信我,我會跟你再說一次,崔維書不是我的心頭之人,他是我心頭的一根刺,一根不定時發作的的毒刺。
“小若……”崔維書臨離開前回頭叫我,目光灼灼。
我強忍着作嘔的感覺對他說:“劍鬼只能用一成功力,而我的十成功力還在,要殺你綽綽有餘。相信我,到你對她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的那一刻,我會親手把你身上的皮剝下來——如果那個時候你身上的皮還是你自己的話。”
冰、雪、霜三人聞言臉上皆是一白,崔維書雙眼發直,嘴脣輕輕地顫着,最終不再說什麼。
我叫住霜:“怎麼打起來的?”
“詳細原因霜也不清楚,聽當時路過的竹意說,說是隱約聽到他們提及緋月山莊。”霜說。
我呼吸一滯,隨即努力平復下來,讓霜去好生養好身上的傷來。
她剛走幾步,我再次叫住她:“過幾天便十五了,看緊崔維書,別讓他在那幾天離房,尤其是夜晚。”
霜彎身向我微微一躬:“領命。”
頓了頓,我還是不放心,想了一下就果斷了下決定:“那幾天把他鎖進‘幽冥宮’裡,過了十九再把他放出來。”關進那個地方,他再厲害也跑不出來!
霜斂神,跪下:“屬下定不辱使命!”
我這才放下心來。
劍鬼在後院練劍,劍影隨身,劍氣混亂。我滿目的劍花翻飛,凜烈的劍勢和着怒意充斥在周圍,一如這乍暖還寒的早春。
我看得出神,他劍鋒一轉便直直向我刺來。
我不閃不躲,只是看着他修長的身影掠至我身前。
“咔”的一聲,他的劍在我耳邊擦過,削落我的一小挕頭髮,截落我身後的一條垂枝。
“爲什麼不躲?”他收起劍,臉上是尚未退盡的怒意。他生氣的樣子,我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面若寒霜,眼底深處也是冰涼一片。即使不看他,我也能感覺得到他的情緒波動。
原來我還是瞭解他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絲苦澀——瞭解又有什麼用?
我笑着搖頭:“倒是寧願死在你劍下。”
他明顯一怔。
“爲什麼不用原來那把劍?你現在手上這把,劍氣很弱,跟一塊廢鐵沒有任何差別。”我問。
“這是我幼時初學劍法的劍。”他伸出右手按住劍鞘,眼神飄忽,“以前覺得它很好用,不曾想它也變了,有好幾次不小心差點被它傷了手。”
我不勝唏噓。這話,是真的有別的意思,還是隻是我多心?
“痛嗎?”我看到他微微發青的右手,想起了剛纔那一掌。
他沉默。
我又問了幾次,他都是不說話,就只看着腰間的劍。
“你還是這樣,總是不答我的話,我也總是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說到最後,我聲音哽咽。
他的手握成了拳。
見他這樣,我說了一句“不打擾你練劍了”就轉身,怕下一秒自己會控制不住地哭出來。
以前在崔家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我三問他一答。只是那個時候,我很開心。
纔沒走幾步,我就聽到身後傳來地上斷枝被踏過的“咔”的一聲,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劍鬼用力地從後面圈進他懷裡。
他的下巴枕在我肩膀處,我聞到他身上混和着水汽的淡淡草木香。
他的體溫烙着我的背,此刻我差點衝動地說——劍鬼,帶我離開。
然而,我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小若……”他低低地喊我的名字。
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爲這聲很久都沒聽過的,溫柔的叫喚。
“小若,對不起!”他突然一聲低吼便把我推開。
我還來不及問那句“對不起”的意思,他人便已掠到幾丈開外。
看他的樣子,應該不是體內的雪螝毒發。
我臉上的淚痕還沒有乾透,半凝在臉頰邊,風吹來,微癢。我輕輕地把右手按在左肩——那裡,還有劍鬼的溫度。
可是劍鬼,你爲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