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猝不及防,壓在他身上,自然壓到他的傷口。他的呼痛聲,蓋過我的。我知道男人都隱忍,何況周燕西,這次,我猜想,他大半條命都沒有了吧。
稍稍緩過勁,我七手八腳從他身上起來,“周燕西,你沒事吧?”
他緊逼雙目,眉頭深鎖,嘴脣微張,看起來就痛苦至極。
我抓過一旁的熱毛巾,替他擦拭額頭,“你還能坐起來嗎?”
“你幫我。”周燕西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
頓時手軟,我把毛巾扔開,“我不會啊!我怎麼會!”
本來依着周燕西的傷勢,就該去醫院被全方面治療。起初周燕西自我處理,都顯得有些蒼白。周燕西千錘百煉尚且結果如此,我這個毫無經驗的,又如何能做好?
“快。”他閉着眼,好像快虛脫了。
推翻了醫藥箱,我跪在地板上,雙手貼在他傷口附近,“我不會……我真的不會……周燕西……你清醒過來……你自己來……”
陸明鏡是見多識廣的醫生,他做過無數臺手術,有成功有失敗。他算得笑看風雲,但若經歷一念生父程柯陽的手術失敗,他依然難眠。我心理已經夠脆弱了,被囚禁的這段日子,入睡前我總是被嬰兒的啼哭聲纏住。
要是周燕西滿身血地死在我手裡,我這輩子都會夢見他!
他一定是打這個主意,一輩子折磨我!
“解開……紗布。”他抓住我的手,卻沒有什麼力氣。
“周燕西,我……”我還是猶豫、害怕,我害怕血淋淋的傷口害怕陰沉沉的死亡。
他拇指按壓我的虎口,“快。”
再耗下去,他會死吧?
這麼一想,我的體內突然被注入一股力量似的。我扶正醫藥箱,顫抖着打開,我哆哆嗦嗦道,“周燕西,我只幫你拆開紗布,然後你自己來!”
回答我的,是他粗重的呼吸聲。
我真的難成大事,可他爲什麼不告訴怎麼聯繫島外的人?這樣,他放了我我也可以幸福;他自己有人救,也能長命百歲。不是有句話,禍害遺千年。
可他偏不,偏要一次次考驗我對厄運的承受能力!
終究,我拿出一些工具,擺放在牀邊。我整個人跪伏在他身側,戴上消毒手套,上下顫動地開始拆解被紅色侵染的紗布。紗布沾着血,根本不好拆,他言簡意賅指點,手忙腳亂地照做。
當紗布終於被清楚,我看到血淋淋的,猙獰的傷口。可以看出,他自己縫過。可他的技術,要真管用,現在何必靠我?
看到類似血肉翻滾的畫面,我胃裡涌起一陣噁心。要不是手上的手套早就血淋淋,我肯定捂住嘴角把胃裡的酸水全都嘔出來。
“周燕西,我不行了……我快吐了……”我膝蓋發軟,有暈厥過去的衝動。
我果然,不過是小女子。
“幫我洗下傷口。”他應該好些,至少說話順溜不少。
“我……”我偏頭,看見他汗淋淋、慘白到淒厲的臉,頓時咽回去拒絕的話。
完全不專業的我,磕磕碰碰替他清晰傷口。我很不專業,從他一直沒消停的悶哼聲就可以知道。
我這心情也跟過山車似的,他一喊,我一見血,都跟下坡似的。刺激,快沒命了!
好不容易,我看清了他血肉翻飛的傷口,嘔吐感更甚。我的雙膝徹底打顫,“周燕西,我支撐不住了……”
“扶我起來。”他額頭上源源不斷淌下豆大的汗珠,狀態並不比之前好。
我估摸着,他是痛清醒的?
想想,我還真是罪過……
但我一想起他的所作所爲,歉疚感就會驟減,乃至蕩然無存。
“好。”我如釋重負。
渾身鬆軟的狀態下,我脫下染血的手套,扶住牀,要起身。結果雙腿已麻,我硬撐着起來,被磨人的痠麻感征服,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周燕西……你……等等……”實在太酸爽,我說話都漏風似的。
他毫無意見。
等我熬過那陣錐心刺骨的痠麻,彎身扶他。他上半身一直赤裸,盤根錯節的疤痕猶如一條條怒龍。我扶他的時候,滿手的汗水,想必他遭受不少的罪。
將他扶好,靠着牀頭,我收走我留下的垃圾,“你可以嗎?”
“我可以。”他簡短回覆。
我轉過頭去,“我不敢看,有事你喊我。”
若是他拆線重新縫傷口,我全程目睹,估計以後不會有什麼好胃口了。太過血腥的畫面,我想都不敢想,更別提旁觀了。
他沒有意見。
接下來的時間,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原諒我確實已經對時間麻木。我聽到過各種聲音,他的悶哼低吼,器械碰撞的聲音,肉體撞上牀板的聲音……
“好了。”他簡短的兩個字,終結了我和他的煎熬。
我轉身,去收拾血淋淋的殘存物品。他的傷口處已經包上新的紗布,而他靠在牀頭,閉目養神。從他緊鎖的眉頭可以看出,整個過程,他並不輕鬆。
匆匆將殘存品收入垃圾桶,我扶他躺下,“你躺好,我幫你擦擦上半身,洗洗臉。你難受,就躺着休息吧。”
估計是真的累了,他不吱聲,像是任我擺佈。
看他乖順,我也覺得輕鬆。整理好醫藥箱,我抓起被扔來扔去的無辜毛巾,去洗手間用熱水反覆清洗。我接了盆熱水,又扯了條毛衣,一起拿出去,放在牀頭櫃。
他躺在牀上,緊閉雙目,濃眉擰起,不知是夢是醒。
我打溼毛巾,擰乾。鋪展開毛巾後,我先擦拭他的額頭,緩慢下移。當擦完他的臉,我又擦到耳廓,脖頸。
他低呼出聲,應該還醒着。
將毛巾放回臉盆,我揉搓清洗,“周燕西,你這樣反反覆覆也不是個辦法。倒不如,你聯繫島外的人,醫生能更專業地治好你。兩全其美,不是更好嗎?”
“難道不是,成你之美?”他閉着眼,直接戳穿我。
“那你囚着我!跟我一起死!有什麼意思!”我火從心生,剋制不住。
他面部表情不動,唯嘴脣輕動,“我覺得有意思。”
被他氣得,我當下就想扔下毛巾自己跑出門。終究,我乖乖替他擦拭同樣出汗厲害的上半身。一則,我怕他有陷阱,我逃的直接結果是死。二則,我還真不想我手裡真的沾上人命。
擦好他的上半身,下半身我就不過問了。我放好毛巾,替他蓋好薄被,“你這個病人,還是別受寒了。”
他低喃一聲,算是迴應。
掖好被角,我再次說話:“你這麼一鬧,過去好幾個小時。我都餓了,我去給你熬點粥吧。你放心躺着,我不會逃的。”
“你不敢。”他胸有成竹,“且你出不去。”
不和他多做口舌之爭,我退出房門,轉戰廚房。他病成這副德行,我只準備給她煮白粥。熬白粥沒什麼技術,不過多需要點時間。淘米上鍋開火後,我走到廚房門口,倚在門框上,癡癡看向離我最近的那扇門。那扇,推開,就可以出去的門。
你不敢,且你出不去。
周燕西魔咒般的話語徘徊在我耳畔,揮之不去。我伸出手,想要觸碰那遠遠的門把手。我又縮回手,想要保全現在。
我已經通知陸明鏡了,我好好活着等他過來,難道不好?
倘使我再拼死拼活,拼到再丟半條命,拼到再多幾個彎彎繞繞呢?
沉思許久。
“噗噗噗”,煮粥的聲音拉回我的神智。我當即清醒,跑過去,掀開撲騰的鍋蓋,一探究竟。
我又等了一段時間,熱騰騰、軟糯糯的白粥總算出鍋。
我自己,先盛好一大碗,配着醬菜吃完果腹。之後,我纔給他盛好,準備去伺候他。周燕西的傷勢沒有第一時間經過專業處理,所以好好壞壞地反覆。我下來之前,他那副模樣,是連裝裝沒事都不行了。
上去之後,我推開門,果然,他還躺在牀上。我疑心,他連挪都沒挪過一下。昏黃的燈光下,他陌生又熟悉的臉,多了一點柔和。
想什麼呢,他是惡魔,是禽獸!
如此自我提醒,我屏息,走到他旁邊,“周燕西,來喝粥,吃完再睡。”
周燕西當即睜眼,“行。”
看他這反應速度,不是淺眠就是沒睡着。我又一想,受重傷還被折騰,痛都痛死他。
沒多說,我把他攙扶起來,舀粥餵食。他很配合,乖乖吃完,也不說話。他這舉止情態,跟小白兔迷之相似。
吃完一碗,周燕西開口,“夠了。”
我收拾碗勺起身,“那好,我下去洗碗,你休息吧。”
收拾妥當,我跑回樓上,詢問重新躺下的他,“你還行吧?”走到他跟前,我傾身,探手覆上他的額頭,稍顯滾燙。
條件反射縮回,我詢問,“你要不是吃點退燒藥?”我畢竟不是醫生,不知道這程度算不算髮燒。
“啪”的一聲,他的手飛快扣住我的手腕。
受之不及,我隨之踉蹌,又光榮地跪在牀邊。而我整個上半身,趴在牀上。
“你幹什麼?”我有些惱怒。
他收緊力道,喃喃,“別走。”
我看向他,閉上眼的他,容貌少了攻擊性。他這樣自言自語,更像是在做夢。他這回,又是把我當成了誰?
扯了扯手腕,我無奈道,“鬆手!”
“長樂。”他的病腔,低沉喊我,“別走。”
剎那間,我竟以爲是陸明鏡在喊我,一時發怔。待我清醒過來,無論我如何喊他,他都沒反應;同時無論我如何使勁,我都無法掙脫他的手。
等到雙眼打架渾身疲乏,我只好以這樣極其詭異的姿勢入夢。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心裡多麼在意他,纔會癡心守候呢。
不,我纔不!
接下來幾天,他的傷口一直反覆。雖然沒有暈厥那麼激烈,他都躺在牀上,數次頑強地自我處理傷口。我挺沒用,能做的就是做好飯,按他的意思去處理多餘的垃圾。
又一天晚上。
我端着飯菜走樓梯,心神飄遠。我在這小島,渾渾噩噩地,真的度過很長一段日子了!除夕過了,我估摸着,這正月十五也早過了。我這樣,何時是個頭?!
因爲要處理垃圾,我已經可以自由在島上走動。這自由,卻更讓我絕望。因爲哪怕我這麼自由,我都想不到出去的方法。
“咚”,我遊神得厲害,手肘磕上樓梯。
疼痛中回神,我把飯菜送到周燕西的房間。不,這應該不是周燕西的房間,僅是病房。但因爲方便,他沒挪窩。
現在他已經可以自己吃飯,我站在旁邊等着。
“周燕西,你這島上再不來人,廚房就沒有存貨了。”我醞釀感情,終是試探。
他涼冷的目光飛向我,“你是想着,和陸明鏡重逢吧?”
“冰箱真的空了……”我難掩心虛。
正當他要說話,門鈴破天荒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