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修遠撣去她發上的沙礫,道:“黎非,你還恨着誰?不要怕。”
十八年的人生像夢一樣,大夢初醒,遮蔽眼前的霧氣一朝消散,他將一切都看了個清楚明白。
紀桐周跟隨這蜻蜓妖在狂風暴雨中又回到了百里歌林的小院,他渾身都溼透了,氣喘吁吁,雪白的衣服上被印了無數妖物的黑血。
可總會有些值得懷念的人與地方,星正館山下小屋裡,每日清晨的日光,那被照得閃閃發亮的星正館仙人的畫像,還有山腳下歪脖子的樹,黃昏的色彩,等待的心情與呼吸,這些他怎樣也忘不掉。
夢既醒,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現在終於明白了,明白那份佔有的新是怎麼回事,也明白了自己的一切。
他在偏離最初喜愛她的那份心,喜歡他,原本是想她變得更好,而不是要她成爲自己的禁臠。
師父就會吹鬍子瞪眼睛跟她發脾氣:“找你個大頭鬼!我死了你跟着死?老子白養你這麼大了!你就算是個女娃娃,也不能什麼事都指望依賴別人吧?天總有不測風雲,你看那些只會攀附的藤蔓,只要樹死了牆倒了,它們還能活嗎?”
有很多跡象與細節她都沒有發現,或者說,她在逃避發現,逃避一切慘痛的事情,彷彿只要她想,這世界便會爲她的期盼而存在,只要想着師父一定活着,他就一定沒事,他們就一定能重逢;只要想着自己的身世不會被人發現,只要不去提,不去了解,她就永遠安全,她就真的是個普通人了。
懷中的人好像在微微發抖,雷修遠默默將她被淋溼的頭髮放在指尖摩挲纏繞,他想念多年前青丘的那個午後,喜歡她的心是純粹的,一個少年想要對一個女孩子好,和身世無關,和佔有慾無關。
葉燁擔心的事更多:“唱月說這兩天東海附近來了許多長老仙人,怕是爲了海隕的事,該不會震雲子的事暴露了?他二人被抓走了?”
她年紀小,想到師父有天老了去世離開自己,想着想着就難過起來,一時忍不住想要掉眼淚,師父在她腦門上拍了拍,嘆息:“難過什麼?你還小呢!以後長大了了,認識更多的人,交幾個朋友,拜個好師父,指不定還有哪個瞎了眼的小子鬧死惱火非要對你好跟你過一輩子,那時候纔是人生,師父把你養得結結實實的,可不是爲了叫你一輩子賴着這塊,外面大着呢。你心裡看重感情,是個好事,但擦了眼裡轉過身又是一條好漢纔是我家小棒槌。”
他笑了一下,語氣平靜:“我剛發現自己是夜叉,怎麼辦,我們果然都是從海外來的。”
沒有記憶,沒有來處,也不知去處,他是畸零之人,這時間的一切,他都冷眼旁觀,不爲所動。人心是有所予,便必須有所得,如此才能平衡,他深諳此道。
好漢?她是個女的啊,可難道因爲是女人,便可以自欺欺人嗎?
爲什麼?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兩難?在愛和佔有中輾轉反側。
黎非沒有說話,她只是擡起頭,靜靜看着他鬧側的兩隻細角。
喜歡她,真的好喜歡,一時一刻也不想分開,不像看她有一絲絲的苦惱,爲了可以靠近她,再多靠近一些,他可以爲之拼命。
她一直活在自我期盼與依賴旁人的假象裡,現在的痛苦,也是因爲她的脆弱,但無論她有多恨自己,師父還是爲了這個無能的她死了。
黎非很平靜:“遇到些事,等我想想怎麼和你們說,稍微等等。”
黎非的生源有些沙啞:“……你是……”
“好些了麼?”雷修遠撥開她脖子上的溼發,輕聲問。
後來她問他,爲什麼忽然又不做壞事了。他真的不知道,決定放棄的時候,心情就像不願忘記魯大哥一樣,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該用冷酷的規則去對待的。黑白的人心中,他們是彩色的,不可被抹殺。
她會保護他,這一次她絕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還是沒找到。”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水,臉色有些蒼白,“靠海那裡能感覺到許多突兀的妖氣,十分厲害,是不是試煉地的封印被衝破了?”
他倆看上去都不怎麼好,渾身溼透,黎非甚至滿頭泥沙,好在沒見着傷,百里歌林撲上去急道:“你們去哪兒了?遇到妖物了還是……”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尋找着什麼,卻又想不起究竟要尋找什麼,只有和她一起才能平息那潛意識中的躁動,藏匿她,護住她,爲她除去一切阻礙,把她完完全全變成自己的,她什麼也不用想,更不用煩惱,只要看着他屬於她就好。
恨?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脆弱而善於逃避,習慣依賴人的那個自己。
黎非的視線移到他面上,與他漆黑的眼睛對望良久,雷修遠微微一笑,柔聲道:“剛纔那個器靈,是翠玄派來的,自我們離開無月廷後便一直尾隨。在星正館附近我原本甩掉他一次,到了東海他又追了上來。”
黎非忽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他,被淋溼的腦袋埋進了他同樣被淋溼的懷中。
何況都已經是前長老了,排重張來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關注她。
他們兩人身上很快便溼透了,雷修遠感覺懷裡的人動了一下,通紅的雙眼再度妄想自己的腦側,那裡已經沒有細角,被雨淋溼的頭髮貼在耳上,一滴滴往下淌水。
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想要愛護到極致的心情,慢慢成了想要獨佔,越往後,恨不能將她軟件在身體中的**便越強烈,不想她有一絲一毫自己的想法,不像她的眼睛望向別處,倘若可以將她藏起,讓他永永遠遠只屬於自己一個人,那樣多好。
本想替她瞞住這一切,卻還是被她發覺了,看到她即將脫殼的時候,他竟說不出心底是狂喜還是難過。可他知道黎非的心意,她渴望一切感情的溫暖,此時的脫殼出於她的自我懲罰心態,而非她真正的心願。
這話說得院裡衆人臉色更難看了。黎非和雷修遠兩個人突然失蹤,原本以爲他倆找了僻靜地方談情說愛,大家也都美觀,誰知他們一夜未歸。
他摸了摸鬧側,輕聲道:“你不喜歡,所以我收回去了。”
下一個死的會是誰?爲了壓制她的種種異象,而爲之拼命的雷修遠?爲了讓她安心選擇隱瞞一切的日炎?還是不惜與仙人對持的紀桐周?衝夷師父?昭敏師姐?歌林?……
他最後還是選擇讓她迴歸這個身體,本能在向他怒吼,他爲了這個人在天雷火海的包圍下遠渡重洋而來,不是爲了看他做一輩子普通人的,他在與另一個看不見的自己苦苦鬥爭,是喜愛,還是獨佔禁臠一般?
她還是不說話,只沉默地看着他,曾經充滿身材的眼眸,此刻只剩黑灰一片。
可是我的姑娘,現在怎樣才能再讓你重新展露笑靨呢?
他只是想要她無憂無慮而已。
紀桐周皺眉道:“不可能這麼快,震雲子這些年在星正館待着的時間極少,數年不歸也常見。”
他夢見自己一個人坐在一株橫貫天地間的巨樹下,永世孤零,所求皆不得。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懷裡的身體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可無論他是什麼, 他都只是雷修遠。
還有書院裡那些纏綿的紫藤花的想起,那粗魯如男人般的小姑娘,起初她可真是糟糕,動不動便皺眉,毫不客氣地指責他的懦弱無能,動輒冠以“是不是男人”的嚴厲言辭,好幾次連他也按捺不住想掐死她。
“我也再去找找!”她正要縱身跳上去,忽見暴雨中兩個人影微微一晃,眨眼便落在了衆人面前,不是失蹤一頁的黎非和雷修遠。
雷修遠摸了摸自己的角,聲音輕輕的:“不喜歡?我收起來吧。”
百里歌林喚出蜈蚣精,她最焦急,黎非他倆要是在東海這邊遭遇什麼不測,要她以後怎麼天天面對這塊傷心地?
她那時便回答:“你不在,我回去找你。”
在東海的時候,蜃的幻覺讓他們每一個人沉淪,念念不得解脫,他一次也沒說過自己的環境,在此之前,他從不知自己最恐懼的東西,不是逝去她,也不是她不愛自己,而是這時間從未出現過她。
讓她擔憂恐懼的一切,他都會親手切碎。
衆人愕然地看他二人進了屋,百里歌林正欲追上,忽然院門被人敲了兩下,衆人緊張地一齊回頭,卻見一個穿着東海服飾的高達男子正立在門前,此人雙眉斜飛,氣度迫人,繼位英武不凡,居然是一年不見的陸離。
師父從以前就盼着她能獨立些,他常說:“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個人也能過得好好的,就算是個好孩子了。”
不知過了多久,遙遠的海天一線開始透出清亮的淡藍色,可是很快那一抹晨曦又被烏雲這筆,海隕即將到來讓東海的天氣千變萬化,方纔還是郎朗晴天,一瞬間便開始下起大雨來。
她會有什麼反映?恍然大悟?厭惡?徹底不相信他?無論哪一個,他都會坦然接受。
老實說,這裡任何一個人突然失蹤,他們大概都不會太緊張,只有黎非很少會這麼人性,從小到大她都屬於穩重的那個,就算雷修遠任性亂來,她也絕不會隨着他這麼出個,不打招呼一夜不歸,不是她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