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在屋檐上,屋內一片寂靜,顯然百里歌林方纔帶來的消息並不怎麼讓人愉快。
這一場單純的六年之約,至今未能順利完成,連番波折叫人疲憊不堪。海隕,天雷火海,海外異民,這些事提起像是古老的傳說,離他們每個人都那麼遠,可是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它們的腳步已經近在耳邊。
葉燁嘆道:“還以爲至少要過幾年,想不到這麼快。不過也好,歌林去到中土,依我看倒是個叫人放心的事,省得又來個一兩年沒音訊。”
百里歌林唯有苦笑兩聲,葉燁彈了彈她的腦門兒,又道:“你跟着海派弟子一起撤離也好,我們就在陸公鎮等你和陸離。”
還是不忘陸離?百里歌林苦笑得更深了,正要說話,旁邊的紀桐周忽然起身打開窗戶,最遙遠的那一線天際正泛出近乎透明的藍,突如其來的雨看樣子馬上便要停,又要變成正常的夏日晴天了。
他怔怔看了一會兒,低聲道:“我先走了,你們都保重。”
葉燁不郵愣住:“走?你去哪兒?咱們這六年之約還沒聚完,你跟修遠那一戰可還沒叫我們開眼界呢!”
紀桐週迴頭笑了一下,淡道:“見過你們便好,那一戰原本不過戲言,日後盡有相見的機會,何必急於一時。”
他最後一眼望向院中那扇合上後到現在也沒開啓過的門,一時覺蕭索,一時又覺不甘,一時萬念俱滅,一時還念念不捨。
終究不能夠釋懷地離開,可難道留下繼續看着自己輸者的狼狽嗎?還是看着他們親密的模樣心火燎原?他的傲氣已經不允許自己再留着。
紀桐周御劍而起,眨眼便消失在衆人眼界中,葉燁急急追到窗前,擡頭看了半日,神情錯愕:“他竟真的真了!”
百里歌林笑嘆:“你是當真一點沒察覺?”
“什麼?”葉燁轉過頭,見對面三個姑娘都像看蠢貨似的看着自己,他只有更加錯愕。
蘇菀起身伸了個懶腰:“一夜沒睡可累死我了,我先去睡會兒
。歌林,回頭別忘了給我介紹幾個東海男人啊!我發現這裡的男人是我喜歡的那款!”
海隕臨頭這姑娘居然還記掛着東海男人的事,真不知她是心大還是懵懂,百里歌林哭笑不得地答應下來,沒一會兒,葉燁也挽着百里唱月去休息了。歌林在屋中隨意翻了一陣,收拾出一些必需品包好,拉開牀頭的一個抽屜,忽見裡面放着一隻斷裂的玉石額飾,她反倒愣了許久,方將那隻額飾拿起放在掌心細看。
玉石額飾斷裂的邊緣有着被火行仙法燒過的焦黑痕跡,百里歌林用指尖摩挲了一陣,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忽然被人敲了兩下,百里歌林微微一驚,急忙將玉石額飾塞回抽屜,這才奔去將門一拉,卻見百里唱月靜靜站在門口,她越發訝異:“姐?你不是睡覺去了麼?我正在收拾東西呢!”
百里唱月將她輕輕推進屋,反手將門合上,這才淡道:“陸離待你如何?”
百里歌林被她問得幾乎跳起來,驚道:“你在說什麼啊姐!你們還真以爲我跟他混在一處?”
百里唱月的目光掃過她的肚子,九頭鳥的掛墜雖然被她塞進領子裡,卻還是能看到鏈子的銀光,她笑了笑:“拿了別人的掛墜,還不算混在一處麼?”
百里歌林面上掠過一比怒意:“這個不是我……算了,我說不清!姐你別和我提這個人好嗎?我實在是討厭他!”
唱月將她推進屋內,按坐在牀上,搖着頭嘆了一聲:“你自小就愛一個人死撐着,歌林,強顏歡笑叫人看不出來也罷了,但叫人看出來,還不給問,你把我當什麼?”
她喉嚨裡忽然感到一陣苦澀,歌林強行壓下去,可是眼睛去漸漸溼了。 她低聲道:“姐,你和葉燁真好。他對你好,只有你一個;你待他好,也只有他一個,這樣的感情真好。可是神仙眷侶可望不可即,世上多得是同牀異夢的男女,有時候誰也不信對方,又或者相信了,最後卻被騙得很慘。”
東海試煉回到萬仙會,最初的一個月,她神清氣爽,多年的心結一朝解開,她的修爲甚至因此精進了許多。陸離也一如既往地不搭理她,真的像她所說,從此做路人就好
。倘若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或許今天也不會經歷震雲子秦揚靈那些慘痛之事了。
“葉燁應該沒有告訴你,他在東海的那次試煉,被海派弟子所傷,差點死掉的事吧?”百里歌林回頭朝唱月笑了笑,“我猜他不會說,他這人肯定要在你面前撐面子。”
唱月有些訝異:“有這樣的事?”
歌林還是笑:“有啊,那些人是廣生會的弟子,爲首的那個叫施承天。我立下生誓,要將葉燁所受之痛楚全部還給那個人。”
就算與唱月解開心結,她還是沒有忘記這個誓言,葉燁是她的家人,無緣無故被人重傷,這個仇她一定要報,只是沒想到機會來得那麼快。
那是一次萬仙會與廣生、文濟兩個門派合在一處的試煉。海派弟子試煉多以鬥法爲主,除妖往往是次要的,一言不合立即大打出手的事十分常見,她孤身一人還未來得及找到人組織,便撞見了施承天那組。
施承天身邊那廣生會女弟子對她顯然十分記恨,見着她立即放出虎妖攻擊,一百冷笑:“這次你還想躲到男人背後嗎?!敢不敢出來堂堂正正跟我打一場!”
百里歌林故意氣她:“我不想和醜女鬥法。”
那女弟子氣得臉都綠了,一旁邊的施承天見百里歌林笑語晏晏,梨渦淺淺的談笑模樣,早已笑道:“算了吧,歌林姑娘只有一人,我們怎能以多欺少。歌林姑娘,你怎麼孤零零的?不如與我們同組吧,我願一力相護,也算給你賠罪,如何?”
百里歌林上下掃視他一眼,反而冷笑起來:“你有沒有膽子與我鬥法?”
她面帶悲慼地望向沈先生,這一次海隕,他身爲掌門人,必然是對搞海隕的主力,九死一生,真的不知能否活下來。她這個做女兒的太任性,這些年未留在他身邊好好侍奉,剩下來這些不多的日子,她只有日日陪着父親了。
百里歌林越想越是心驚,昨夜姐姐便提到聚集在東海附近的各路仙家似乎越來越多,想不到此次異象來得那麼快,海水下降得那麼早,難道說將他們這些第一到第三瓶頸處的弟子召集起來,是爲了撤退的事?
很快,沈先生面色灰白地緩緩轉過身來,他身爲東海萬仙會的掌門人,在整個海派都舉足輕重,這素日裡天打雷劈都面不改色的仙人,此刻面上竟帶了一絲哀慟
。
他在殿內掃視一週,弟子們不知所措的喧囂聲漸漸沉澱了下去,祿心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他忽然開口道:“今日卯時,東海海水已降寸,海面向東五千裡外,雷雲密佈,數月內天雷之災便要降臨,海隕很快要來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又道:“我萬仙會百般警惕,卻依舊未能護得所有人平安。昨夜五處試煉地封印被破,內裡羣妖兇獸已撞破結界傾巢而出,即日起,任何弟子不得靠近東海範圍百里之內!若有違者,殿前的屍體便是後果。”
話說完,祿心殿中依舊一片死寂,弟子們顯然一時都無法反應過來。
沈先生朗聲道:“有時間發愣,不如好好收拾東西去!山派對諸位長老已開始趕往東海,東海這裡所有門派都要開始撤離弟子前往中土內陸,先將你們這些修爲最淺的弟子帶走。弟子撤退並非兒戲!這一去便是數年,自己好好想想要帶什麼!莫要遺忘了東西,咱們海派的東西,中土山派那邊可沒有!”
這話說得像平地驚雷一樣,瞬間炸醒了迷惘中的弟子們,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背井離鄉,多年恩師與掌門興許再無相見之日,祿心殿中忽然悲聲大作,傷心不捨者有之,驚異失措者有之,絕望恐懼者亦有之。
平日裡聽說海隕,和真正親身經歷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這些天東海越演越烈的異象已叫無數人感到壓抑,雖然未曾真正遇到什麼危險,可弟子撤離又一次叫他們感受到了這天災的無形恐懼。
沈先生皺眉厲聲道:“哭什麼!怕什麼!五百年前那次最慘痛的海隕不也過來了麼?!那一次我和這些長老也都是跟你們一樣的
還未來得及跳上去,便覺胳膊被一口咬住,這一口幾乎將她臂骨咬碎,她疼得渾身一顫,下一刻身體一重,腥氣撲鼻,她被數只妖物撲倒在地上,再也來不及喚出防禦,只得閉目等死。
忽然之間,大片腥臭濃稠的妖血潑灑了她一身,那幾個廣生會弟子也驚呼起來,百里歌林急忙睜眼,卻見方纔撲向自己的妖物們早已身首異處,一個人影立在自己身前,數道彎月似的銀光繞着他周身盤旋而舞,正是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