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公主最動人的地方,並不是她這張美豔的臉,也不是她妖嬈的身姿,而是她有一種成熟的風韻。這是七寶所沒有的,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金刀對她的敵意和嫉妒是從何而來。如果她知道金刀有多麼妒恨海明月,她就會明白。
“時候到了。”
七寶詫異地看着金刀公主,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只見她此時神情十分古怪,隱隱透出些雀躍,像是多年心願即將實現的老人,又像是即將與情人相會的少女。分外矛盾的兩種感情,交織在她的臉上!
寧歌的臉卻冷漠蒼白,白得幾乎已變得像薄冰一樣透明,七寶看看這兩人,越發覺得,自己這一回,真是落入了不可預測的險境。
金刀公主當然不用害怕七寶會逃跑,一來七寶不懂武功,文文弱弱;二來,這公主府守衛森嚴,斷然不會叫她跑掉。
這些七寶心裡也有數,本已打算好,不管金刀再做出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來,她都必須裝聾作啞,可是她萬萬沒想到,金刀公主竟然用一輛馬車將她拖到了亂墳堆。
縱然並非自己一個人站在這個冷風陣陣的鬼地方,七寶心裡還是寒顫不已,不止她心裡發毛,連隨行的十幾名武藝一流的侍衛,也不免面上慼慼然,只有金刀公主不像是身處荒山野嶺,倒像是站在華麗的宮殿內,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七寶從來不知道,京都居然會有這樣一片荒墳,密密麻麻豎滿了石碑,可是石碑上卻大多一個字都沒有寫,連墳墓裡埋的是誰都不知道。而金刀公主,又爲什麼要把她帶到這裡來?
“你是孔家的人,卻從未拜祭過你的親人吧——”金刀公主雖然並不看着她,視線落在遠處,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這話分明是對七寶說的。
孔家的人?
她是孔家的人嗎?七寶看着寧歌,比起金刀公主,她更願意相信這個人。寧歌看着她晶瑩的眼瞳盯着自己看,只覺她的神態迷惘之極,心神不覺一震,微微點了點頭。
“孔家所有人,大概都在這裡了,除了你,還有我,”寧歌頓了頓,苦笑道,“如果我也算上的話。”
話音剛落,突然聽見撲簌撲簌的聲響,七寶下意識擡頭看去,數十隻鳥騰空飛起,投下一大片陰影,一時間竟似連月亮都叫它們遮住了,在此時這聲音極爲可怖,七寶嚇得倒退一步。
“那是夜梟,專在夜晚出沒荒墳,不用害怕。”寧歌輕聲道,七寶感激地靠近了他一些,他卻像是觸電般猛地後退,不讓她靠近!七寶看他這樣,心裡嘆了口氣,金刀公主下午所說的話,七寶其實都聽明白了,她並不在意這些,可是寧歌分明很在意,尤其在意是她知道!金刀公主當時那句話一出口,寧歌的表情七寶實在不忍回憶,那簡直就不像是個活人該有的神情!這些人的死不是他的錯,畏懼死亡也不是他的錯,而且他已經爲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七寶不明白,金刀爲什麼還要拖着他不放!既然他已不是……那男寵的身份就純粹是爲了侮辱他而將他帶在身邊,想想就覺得金刀實在太可怕!
而寧歌,又太可憐!
七寶身邊明明有很多的侍衛,他們手中都還提着燈籠,靠近他們才最明智!可七寶卻毫不猶豫地跑去抓住寧歌的袖子,死死抓住不放!寧歌身體僵了僵,瞬間別過了臉,便任由她拽着,沒有再刻意避開。
“我每月都要來這裡看一看,總想着,也許就能碰見鬱之,可是,爲什麼卻一次都碰不上呢?如果他真的還活着,肯定會來拜祭自己的親人?若他已經死了,那至少也能讓我見到他的魂魄……”金刀公主幽幽地看着一塊墓碑,自言自語。
突然她口中又是一聲深長的嘆息,尾音顫顫悠悠,在這個地方聽起來竟格外嚇人,七寶聽得嘴脣發白,從腳尖至指尖,都起了一陣難言的戰慄。寧歌握住了她的手,七寶緊緊拉住不放,心都縮成了一團。
寧歌的面容比白天看起來更爲俊秀雅緻,只是眉眼間的順從全部換作了堅韌,若不是知道這人就是寧歌,七寶簡直要懷疑,這是另外一個人!因爲白天的寧歌是畏懼金刀的,他斷然不會用這麼冷酷厭惡的眼神看着金刀公主,也不會當着別人的面對七寶顯示出一點友好,更不會將她護在身後!
人的本性,也許只在被逼到絕境的時候,纔會有所顯露。
金刀公主冷冷笑了一聲:“你們這兩個人,都是膽小鬼!一個貪生怕死,一個自私自利,全然不記得自己是誰!”
你纔是心理有病!不正常!七寶咬着嘴脣,一聲不吭!金刀公主也不在意,過了一會兒又像是忍不住般問道,“七寶,你覺得,你父親,今天晚上會來嗎?”
“會來的!”來接你這個瘋婆子一起走!七寶勉強笑道,悄悄在心裡補充了一句。
她對自己的過去沒有記憶,也絲毫不覺得自己應該對這些人有什麼感情,說不上歉疚,更說不上難過,隨便金刀公主怎麼說吧,反正她也不掉一塊肉,最好孔鬱之今天晚上真的現身,將這瘋子公主一起抓走!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等到月上中天,不要說人,連個鬼影都沒見着!七寶心裡哀嘆,如果孔鬱之真的地下有靈,真的是她父親,一定要聽到她的求救,千萬現身將這瘋子公主一起帶走,否則大半夜在這裡吹冷風,不嚇死也要凍死!
“你們!過來挖開!”金刀公主神色冷凝,聲音卻已經透出急躁不安。
“你真的要挖墳!金刀,你瘋了!”寧歌大聲喊道,語調顫抖,透出不敢置信。
她早就瘋了!七寶偷偷撇嘴!誰會大半夜……挖墳?!她眼珠一下子瞪大,突然意識到他們剛纔說的話真正的意思,不會吧,金刀公主還要挖墳?挖地道就已經很恐怖了,還要半夜來挖墳?這簡直就是偏執可怕到了極點的行爲!
寧歌搖搖頭嘆了口氣,拉着七寶後退一步,“她真是瘋了……我沒想到,她竟然真的要開棺,勃家人,果然都是瘋子!”
七寶驚疑不定地看着那些侍衛,他們走回馬車,從馬車後面的箱格中取出鏟子和鍬來,竟然是早有準備的!
“她父親就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瘋子,我沒想到,她竟然也瘋得這麼厲害!”
眼睜睜看着一座墳被挖開,又眼睜睜看着他們擡出那棺木,若不是這景象如此清晰,七寶都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任是誰也想不到,金刀公主竟然真的準備了工具要來挖墳,死者爲大,入土爲安,這些她難道都不顧了?是什麼力量讓她這麼瘋狂,七寶挨緊了寧歌,她隱隱覺得,這種所謂的愛,實在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她卻不知道,勃家人血液中流淌着的都是瘋狂的因子,不管是現在的金刀公主,還是已經駕崩的先皇,他們都是一樣,愛一個人,總是愛得發狂;恨起一個人,更是恨不得抽筋剝骨。他們所有人的不幸,都是因這種自私自利不顧一切的愛,若是先皇沒有愛上海明月,孔家不會淪落到這個下場。若是金刀公主沒有愛上孔鬱之,七寶也不會無緣無故受到牽累。要叫七寶看來,這種愛比起恨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更爲恐怖。因爲它已不再是兩人之間的事,它連累了別人,使得別人跟着不幸,這是何其的自私!何其的讓人痛恨!
簡直是無妄之災!
“公主!已經擡出來了——”侍衛的臉都有些煞白,聲音有些發抖,明顯也被這個瘋子公主的命令嚇壞了,可是礙於職責,又不得不依照命令去做。
金刀公主臉上突然露出甜蜜的笑容,整個人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她突然對着七寶和顏悅色:“你看,你們父女倆馬上就要見面了!”
七寶的心,已經拔涼拔涼的,她對這個瘋子公主的清醒不再抱任何希望,一個人已經死了這麼多年,挖出來只是一具白骨,見了面又能如何?
但是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棺木,微微有些發愣,不對勁兒,怎麼會這樣?“寧歌!”
她刻意壓低聲音,金刀公主正興奮着,沉浸在快樂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這邊的情形,寧歌低下頭:“怎麼了?”
“你看!”七寶指了指那棺木。
寧歌剛纔沒有注意到,這時候才仔細望去,一望之下也皺緊眉頭,這棺木不對!明明埋了那麼長時間,怎麼會連上面的土都是新的!有人動過手腳?
但他們都沒有去提醒那金刀公主,就算提醒了,她恐怕也不相信,她現在一心只想着跟自己愛慕的人相會,半點也沒有考慮到其他!照常理來說,一副棺木在土裡埋了這麼多年,挖出來的時候土的顏色多少會跟外面不一樣,可這挖出來的分明不是陳土而是新土,只能說明,這副棺材是被挖出來後,重新埋下去!
最奇怪的是,這棺木上竟沒有上釘!金刀公主輕輕觸碰着棺木,臉上神情似悲似喜,開口說話時語調彷彿是對情人低語:“鬱之,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是不是?你出來見我一面好不好?”
“那時候我的書畫都是你教的,還記不記得?那時候從來也沒有人陪我玩,所有人都討厭我,說我是個壞脾氣的惡毒丫頭,只有你……只有你會安慰我,哄我開心……我還發過誓,長大了以後一定要嫁給你……做你的新娘子……一輩子好好陪伴你……可是……你爲什麼偏偏不喜歡我?爲什麼愛的是海明月,她根本不愛你,她若是愛你,又爲什麼要嫁給我父親?”
她的手瑩白如玉,撫在棺木上的時候極爲溫柔,“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又會說,她是爲了海家那些人才會嫁給我父親,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如果換了是我,一定會追隨你而去的,絕不會丟下你,孤孤單單一個人躺在這裡。我比她更愛你呀,你爲什麼總是要躲着我呢?”
七寶看着她的神情,剛纔的恐懼突然化爲憐憫,只要看到她剛纔飛揚跋扈的樣子,再看看現在她的滿面柔情,絕不會有人懷疑她對孔鬱之的愛慕之心。七寶聽到現在,大概已經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金刀公主口中的海明月,應該是這個孔鬱之的妻子,可是她卻爲了責任和家族,改嫁給了皇帝。而金刀公主因此更加怨恨,更加耿耿於懷!
可是,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只爲了自己活着,不是所有人得到了愛就會開心,他們身上有責任,有義務,不能隨心所欲,不能任性妄爲!海明月可能就是這種人,她即便真的很愛孔鬱之,即便再不願意,也得嫁給皇帝。她不僅僅是爲了愛活着!金刀卻是另一種人,除了孔鬱之,她眼中似乎再無他人,什麼家族,什麼責任,什麼皇族尊嚴,她都看不見!
七寶不知道,哪一種愛更讓人心動,她也迷惑了,到底誰才更理直氣壯?她沉默地看着金刀公主,不知道是討厭她好,還是同情她好。
正在這時,棺木中突然發出“咯”地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夜裡,任何聲音都極其明晰,立刻就有一個靠的最近的侍衛上前去拉金刀公主離開,可卻被她一把推開,“滾!全都滾!”
侍衛們驚駭莫名地看着棺木,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個聲音,他們面面相覷,金刀公主斥責一聲後,有一個侍衛第一個丟下燈籠就跑,接着剩下的人也紛紛都跟着離開!一時間,這裡只剩下金刀公主、寧歌和七寶。
照道理說,現在是七寶逃跑的最好時機,相信只要她說,寧歌也一定會帶她走,可是她沒有,她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她想要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柔弱的女孩子一旦生了好奇心,也會給她帶來很大的勇氣,所以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看起來十分平常的棺木,棺蓋竟緩緩向上掀了開來。七寶心裡一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邊——竟有一隻手,緩緩將棺蓋託開!
金刀慢慢後退,卻不像是害怕,更像是擔心長久的希望落空!
接着出現的,是一張十分俊美的臉!
若非親眼所見,七寶絕不能相信眼前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