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被關在房裡一整晚,第二天的時候,賀蘭雪也沒有改變主意放她出去,她也一樣,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決定。
也許骨子裡,兩人都是一樣的倔強。
玉娘送飯來的時候,門被打開,緊接着又被鎖上。
玉娘撫着七寶的臉頰問道:“疼嗎?”
七寶垂下眼睛。
“不疼。”
“別逞強了,爲什麼一定要跟公子擰着呢?他根本捨不得碰你一下,偏偏你這麼逼他——”
賀蘭雪打了七寶一耳光,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金刀公主那一耳光,不過是打在她臉上。可是賀蘭雪這一下,卻像是打在她心上,過了一夜,還是隱約作痛。
如果不是她不管怎樣都要離開,他絕不會這麼做。可是即便知道,她還是傷心。
“喝點水好不好?你哭的嗓子都啞了。”
七寶點了點頭,玉娘打開食盒,取壺倒水遞給她。看着七寶捧着茶碗像孩子一樣咕嚕咕嚕地喝起水來,玉娘嘆了口氣,七寶在她眼中,根本還是個有些任性的孩子,遇事不知道轉彎,受到責備會委屈傷心,她真怕她跟公子鬧得太僵,最後傷害了彼此。
玉娘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頭髮,伸到半途卻又縮了回來,期期艾艾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上次你生病,我就很後悔,這件事壓在我心裡五年,壓得我每次看到你都十分愧疚,卻每每想說都無從開口。”
七寶擡起頭。
“你初來時,父親懷疑過你的身份。揹着公子找人偷偷去麗水查探過。”
“所以後來,還一度懷疑你是有目的來接近賀蘭家的。”
“才……才趁着公子出門以後,讓我來試探你。”
“不是這個原因。”
“啊?”
“我要走,不是這個原因,玉娘。”
七寶看着她,“跟你們沒關係,別在意。”
玉娘紅了眼睛,“那你這是爲了什麼?公子問你也不肯說,我問也不肯說,你難道真的要走?”
七寶埋下頭,不吭聲。
“公子那麼疼愛你,難道你都不能爲了他,留下來?”
“五年的相處,你真的可以說走就走,半點也不留戀?”
“七寶……”
“玉娘,我不是哥哥養的小貓小狗,只需躲在他的身後,就裝作什麼都不明白。以前我只要有的吃,有的喝,有人疼,有人愛就心滿意足。可是現在我不想再這樣活下去,哥哥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麼愛我,爲什麼不肯放我走?”
“七寶,你這麼說,不覺得自己太過分嗎?你明明知道公子很愛你,很寶貝你,還要說讓他傷心的話,還要讓他放開你?”
“玉娘,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突然懷疑,哥哥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麼愛我,那麼喜歡我?”
玉娘臉色一下子變了,溫柔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嚴厲的表情,“七寶,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別人可以懷疑他,難道你也要這樣傷他的心嗎?他若是把你當作小貓小狗,若是把你當作寵物,何苦那樣救你!”
“你快要死的時候,是誰衣不解帶在你牀邊侍候?你發高燒說胡話的時候,是誰抱着你安慰你一刻不曾放手?你湯藥灌不進去的時候,是誰一次又一次想盡法子喂藥?那是傷寒,會傳染會死人,可是他可有一點嫌棄?七寶,我當年生病的時候,只有母親還守在我身邊,你想想看,公子跟你非親非故,他若是不愛你,何必做到這樣!是,你是長得很漂亮,可是你生病的時候病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誰還會記得你到底長什麼模樣?公子若是想要找個漂亮的女孩子作寵物,何苦一定要找你?私藏疫病,這不是小罪名,他何苦爲一個寵物擔當這樣的風險?”
七寶的眼睛落在紙窗外,就在剛纔玉娘進來,她已知道,他在門外。
這些話,不是對玉娘說的,是對他說的。
她知道賀蘭雪對她的感情都是真誠的,所以纔要對玉娘說這些話。
如果他聽了……心寒……冷了心……
就會放她走。
“就算不是!”七寶故意大聲地說,“他也沒有像他說的那麼喜歡我。若是他真的愛我,我高興的事情,我喜歡的事情,爲什麼不讓我自己去做。既然我想要離開,又爲什麼拼了命來攔我?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根本不是我!因爲我走了他會寂寞,會傷心,會難過,這些都是藉口!其實他是以自己的心情爲考慮!他在乎的是他自己的感受,不是我的!”
“七寶,你!”
門“砰”地打開了,賀蘭雪站在門口。
玉娘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又回頭看看若無其事的七寶。這才突然醒悟過來,她的這些話,分明是故意說給賀蘭雪聽的!
分明是故意要氣他!
“公子……”
“出去!”
玉娘擔憂地看了一眼七寶,走了出去。
“你覺得,我是把你當作寵物?當作玩物?當作小貓小狗?”
“難道不是嗎?當初我是你買回來的,在奴隸市場買回來的丫頭不是嗎?你高興的時候摸摸我,不高興的時候冷淡我,我在你眼裡,難道不是小貓小狗?”
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只是爲了證明自己能夠獨立,就毫不在乎地傷害別人的心。明明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不該說,說了就會後悔,說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還是爲了逞強非說不可。只有愛她的人,纔會被她的話所傷害。如果不在意她,誰會在乎她說了什麼。偏偏,七寶就是知道賀蘭雪愛她,纔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只是她不是任性,而是知道非如此不可!讓賀蘭雪對她死心,讓他永遠別再理她!明明害怕這樣的結果,一想到就渾身發抖,她居然還是說出口!居然這麼不怕死!
說着連她自己都心虛的話。
賀蘭雪只覺得腦袋猶如被笨重的石碾一圈圈來回碾過,疼得他無法開口,只能咬緊牙關沉默,卻忍不住手指都在哆嗦:“原來……原來你一直……是這麼看我的……”
七寶一怔,聲音慢慢低下去,幾不可聞,“是,我一直都這麼想。”
“我在哥哥來說,不過是小貓小狗,不過是…這樣而已,你抓着我不放,全是因爲你獨佔的心思,那根本不是喜歡,不是愛……”
“那你究竟要我怎麼樣?”賀蘭雪看着她,沉默了一會,居然也不動氣,“你想要我怎麼樣做你纔會高興?你說,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
七寶搖頭,“不,哥哥你做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會留下。”
賀蘭雪閉上眼睛,就像被什麼抽走了全身的力氣,扶着桌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再怎麼愛惜你,再怎麼努力讓你高興,讓你開心,都是徒勞的,是不是?”
七寶狠狠心,“是!”
“到底要怎麼樣纔算愛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到底要怎樣做,你纔不會想着走,想着離開我,我對你,難道…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喃喃自語着。
七寶剛要開口說話。
賀蘭雪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竟然咳的直不起腰來。七寶看着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地似乎站立不定,她幾乎立刻就要衝上去抱住他,可是最終還是站在原地,像是已經變成了化石,變成了冰塊,沒有感覺沒有不忍,沒有片刻的思考餘地,口中卻再也說不出傷人的話來。
良久他才緩過氣來,臉上已沒有讓七寶心驚的痛楚之色,依然是一派溫暖,那樣水一般溫柔,火一般熾熱的眼神就這樣定定地看着她,七寶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他向她走過來,“對你再好,爲你做盡一切,你也不會滿足是不是?”
不是,不是,哥哥,不是這樣的。七寶想要說話,想要回答,可是話到嘴邊,全部嚥了下去。
“把愛給你,你會覺得束縛,把心給你,你會嫌棄血腥,求你在一起,會讓你覺得不自由,盼你愛我,會讓你如此爲難。”
不是的,七寶只要跟哥哥在一起,七寶明明沒有那樣想過。
只是她看到他的眼神,像是醉生夢死後的清醒,又像是燃盡了熱情後的冷淡。薄煙消逝後只留下冷冷的寒涼,春霧散盡後只餘下空茫茫一片,她只能默然無語。
“你說的對,我本不該愛你,是我錯了。你不過是我賀蘭雪養的……小貓小狗,而已。”
“不必在意你的心情,任何時候,只要我高興,我願意就可以。根本不用如珠如寶,碰在手心,根本不用,把自己送到腳邊任你踐踏對不對,只要我願意,對你做什麼,都可以,橫豎不過、不過是……”
他已走到她身邊,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像是將全身的痛都生生傳給她似的,貫注了全部的心力。
“爲什麼,我還要管你,要這樣心疼你,小貓小狗,要是死了,再買一隻也就好了,我,我爲什麼還要死死拉着你不肯放手……”
七寶看着賀蘭雪蒼白的臉,記憶回到兩人相處最融洽之時,她的心裡眼裡,那時候都只有賀蘭雪一個人。哥哥怎樣,哥哥怎樣,全都是哥哥。
從來缺乏人關愛,缺少人教養的七寶,被賀蘭雪那樣憐惜愛護着。
記憶裡,是賀蘭雪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提筆,如何用力,一筆一畫,每一個畫面都在她腦海裡深深烙印着。
記憶裡,是賀蘭雪將她抱在懷裡,手把手教她彈琴,每一個音符跳動間,都是他溫柔的面容和關懷的話語。
記憶裡,是賀蘭雪坐在牀邊,陪伴着無法入眠的她,給她說故事,陪她談天,告訴她以後都不會讓她吃苦受罪,無家可歸。
如果不是這些都深深刻入她的心中,即便是沒了記憶,爲什麼,賀蘭雪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爲什麼海藍說什麼,她都不肯相信。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七寶的心裡,賀蘭雪就是親人一樣的存在,有着遠比愛人更加重要的身份。
比愛情更重要的感情。她能夠輕易捨棄跟海藍的感情,卻未必能割捨對賀蘭雪的依戀。
可是如今,她不得不將自己推入到這樣的局面,不得不用最冷酷的話去傷害他,明明不忍心,明明不願意,卻不得不如此。
乳孃還需要她,她有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去完成的事情。
十二年的恩情,她一死不能報萬一。
新年甜蜜小番外
七寶平日裡十分天真可愛,只有極其特殊的時候,會變得任性刁蠻,讓人覺得這孩子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這種情況,一般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