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中橫穿一條河流,黑夜裡被兩岸燈火點燃,波光瀲灩,極盡妖嬈。岸上青樓朱舍,燈籠高掛。水面上泊着一條華麗的遊船,船上兩層,下層是封閉的內艙,上層則是廣闊若大廳的艙堂,兩邊並排六個大窗,垂下薄薄幔簾,卻絲毫不影響視線,兩岸屋舍景色,盡收眼底。
一張豐盛的餐桌旁坐着一羣華衣男女,酒意正酣,談興正濃。
海藍一掀開簾子,首座那人立刻站起身來笑道:“來了來了,還以爲今夜我們又得空歡喜一場,好在二位還沒忘了咱們這幫人吶——”
青衫男子將賀蘭雪和海藍讓到首席,自己坐在賀蘭雪下手邊,兩側各位公子都自動自覺地往邊上挪了一個位置。
青衫男子生得很是儒雅,面上雖顯得幾分書卷氣,言談舉止卻半點沒有文弱之態,一雙眼睛更是透着十足的精明,言談間對賀蘭雪很是尊敬。他向賀蘭雪低聲說了幾句話,海藍那邊佯怒道:“你們家族生意,能不能改天自己回家去談,今天可是酒宴,哪能只顧着這些?”
賀蘭景一拍腦門陪笑道:“看我這記性,既然是小聚,這些事情都可不提了,好,我自罰三杯。”
他輕輕一招手,旁邊的侍女已經替他斟好了滿滿一杯酒。他極其爽快地一飲而盡,亮出杯底,在座的衆位公子和歌姬當然都拍手叫好。三杯喝完,衆人見正主已到,紛紛各自與身邊的歌姬調笑,一時間酒桌上氣氛十分熱烈。
賀蘭景笑着對賀蘭雪說:“表兄這次回來,還沒有見過我父親,他老人家十分惦記你,還千萬囑咐我見到表兄一定要讓你回家看看。”
賀蘭雪點頭,“是我的疏忽,回來這麼久還沒有見過叔父,改天一定登門請安。”
“表兄這話嚴重了,都是一家人,哪裡用得着這麼客氣,就連我家小妹,都成天心心念念想着你,整日沒完沒了地追問我,她雪表哥什麼時候回京都,怎麼不來家裡坐一坐,問得我是啞口無言,這不就把你約出來了嘛!”賀蘭景三杯下肚,臉上微微泛起點紅色,但眼裡卻沒半點醉意。
海藍支着耳朵聽這邊的動靜,知道正題要到了,心裡暗暗偷笑。
賀蘭雪神情自若,並不接這話茬,“不知道叔父近日身體可好?”
“好、好,父親身體十分健朗,還多虧了憐兒細心照顧,我父親總是說,他就疼愛這個女兒,我們幾個兄弟他都白養了,半點不如閨女貼心——”賀蘭景小心地觀察着賀蘭雪的臉色,語氣誇張地繼續說道。
“是嗎?”賀蘭雪付之一笑,
“當然,我們幾個兒子都不頂她這一個女兒有用,唉,我心裡也十分爲難,以後萬一我這小妹出嫁了可怎麼好,我賀蘭家最出色的女兒,怎麼好嫁出去,父親肯定捨不得啊——”他故作爲難,拖長了聲音。
海藍笑道:“賀蘭小姐今年就要及笄了吧,不知道伯父可爲她選好親事?”
旁邊賀蘭景的弟弟趕緊插嘴:“沒呢沒呢,小妹她——”
賀蘭景不着痕跡地踢了他一腳,他頓時把後半句話嚥了下去,抹抹嘴上的油光,訕訕地喝了一杯酒。旁邊的歌姬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賀蘭雪瞧,早就把身邊的他給忘了。
他一轉臉看見,火從心起,伸出狼爪就探入那歌姬的豔色肚兜揉捏起來,那歌姬恍惚地回過神,風情萬種地橫他一眼,淺淺壓住口中呻吟,眼睛沒過多久就又轉到賀蘭雪身上去了。
不堪入目,海藍心裡冷哼。這賀蘭家兄弟當中,就數這個不學無術的賀蘭茗最爲丟人現眼,成日裡沾花惹草,欺男霸女,賀蘭家是門風嚴謹的世家大族,賀蘭雪的父親去世以後,叔父賀蘭傅賢繼承了族長的位置。他沿襲兄長的治家之道,對族中子弟管教極爲嚴格,奈何這個庶出的幼子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愣是死不悔改。賀蘭傅賢無法,只能命長子成天栓着這個弟弟,看着他的一舉一動,不讓他再做出有辱門風的蠢事情來。可是,看又怎麼看得住呢?
賀蘭雪卻半點沒有注意到那酥胸半露的歌姬,繼續低頭喝着自己的茶。
賀蘭景恨不得把這個蠢弟弟一腳踹出去,但是一轉臉卻笑意盈盈:“小妹她不捨得離開父親,父親也覺得小妹年紀尚小,還想再多留幾年。”
海藍卻開始走神,十五歲就幾笄了啊,那七寶不是還有兩年就長大了,不知道這麼可愛的七寶長成大姑娘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會不會還是跟現在一樣可愛,嗬嗬,他越想越覺得臉頰有點發燙,腦子裡的怪念頭也越來越多,恩,似乎是有點醉了,他搖搖頭,看着那酒杯中隱約浮現出一張可愛的笑臉來,他咽咽口水,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心裡突然覺得慌慌的,說不出有什麼感覺。
那邊賀蘭景還在孜孜不倦地大談自己的妹妹有多賢良淑德,卻不知道旁邊似乎在傾聽他說話的賀蘭雪,心思也早不在談話上頭。
七寶現在已經睡熟了吧,賀蘭雪看看窗外高懸的明月,不由自主露出一個微笑。
賀蘭景還以爲是哪句話打動了這位表兄,正在琢磨,突然旁邊那蠢貨叫了起來:“金、金刀公主——”
被打斷思路的賀蘭景剛想再踹他一腳,卻被那蠢東西一臉垂涎的表情弄得呆了呆,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們側面款款地划來一隻船,船頭旁有兩個年輕的男子,一人吹笛一人扶弦,卻都殷切地關注着船尾的情形。
一個年輕女子仰面半臥在船尾上,頭髮被風輕輕撩起,神情慵懶,姿態優雅。
那小舟劃得很慢,女子微微閉目,似是在欣賞着飄蕩在河上的悠揚的笛聲和吱吱的弦子混雜起來的朦朧樂曲。
她的面龐光潔明媚,卻因着悽清的月色而帶上了一點冷色。
一個男子離她很近很近,近到幾乎是身體相貼,他俯身替她圍上披風,低頭耳語了幾句,那女子突然輕笑起來。
哐當一下,衆人回過頭來,賀蘭茗手中啃了一半的雞腿掉在瓷盤裡,發出清脆的響聲。
旁邊的歌姬心懷不滿地盯着對面船上那個十分放浪形骸的女人,低聲道:“不知道是哪家的歌姬,居然這麼——”她話還沒說完,卻被那邊賀蘭景凌厲的眼神嚇住。
賀蘭茗沒顧得上她,恍惚道:“那是咱們的公主殿下——”
海藍看他神情,翻了個白眼,這傢伙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賀蘭景顯然也有幾分尷尬,呵斥那歌姬道:“你懂什麼,那是金刀公主殿下,豈是你這下等婦人可以妄議的!”
歌姬們面面相覷,顯然沒有想到那個香肩半露,風情萬種的女人竟然是皇朝的公主。
公主竟然也學風流公子哥出來夜遊,還帶着幾個年輕俊俏的男人一起?她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加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
那隻船上只有一個船伕,同樣是個年輕的男子,他一邊搖着船一邊哼着小調,伴隨着悠然間歇的槳聲,在河水上空遙遙沉浮。
目送着那支船遠走,坐在末首的一個公子輕聲道:“看見沒,又換了又換了!”
這話是對他身邊的另一個男子說的,卻勾起了一個歌姬的好奇,“什麼換了?”
“男人,男人又換了!”
賀蘭景看看旁邊的弟弟,居然到現在還一臉傻樣盯着那已經消失在河流盡頭的船,頓時火氣上來,想起這個傢伙連日來給自己添的麻煩,狠狠地在下面踩了他一腳。
賀蘭茗正在走神,卻被兄長狠踩一下,頓時跳了起來,失聲道:“我又說什麼了!”
賀蘭景幾乎要仰天長嘆,只能尷尬地對賀蘭雪道:“我今日聽妹妹說,表兄從別處領了個女孩子回來,不知道是何家的小姐?”
賀蘭雪目光輕輕一閃,淡淡地道:“這件事情我會自己跟叔父提的,不過是父親在世時候一位故友的遺孤,我見她孤苦無依,纔將她帶回家來,送她去學堂唸書,也算是爲故人盡點心意。”
海藍眯起眼睛想,這個人平日一本正經,撒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實在是難以想象。
他都這麼說了,提問者當然不好再追究下去,只能回頭繼續瞪着自己的弟弟。
賀蘭茗一臉無辜地擦掉下巴上的口水:“是好看嘛,比這滿座的庸脂俗粉好看多了!比小妹都漂亮——”
賀蘭景已經要吐血了,這個蠢貨竟然當着大家的面說這種話,剛纔他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妹妹是京都當之無愧的大美人,現在他這麼一說不是自打耳光嗎?
回家就封了他的狗嘴!
賀蘭茗在自家兄長几乎可以說得上兇狠的眼神中,頭越來越低,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歌姬趕緊將他拉坐下來,他卻不知好歹地一把推開她的手,“滾邊去!”
歌姬瞪大眼睛,剛纔是誰猴急地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現在居然轉臉就被那公主迷得七葷八素,她怎麼說也是這京都有名的歌姬,被貴族公子捧慣了的,現在還要受這等氣,剛要拉臉,卻突然看見賀蘭雪的目光掃過這裡。
頓時嬌嗔道:“茗少,奴家也是爲你好,還是坐下來喝酒吧!”
她的話是對氣呼呼的賀蘭茗說的,眼神卻在賀蘭雪的臉上打轉。賀蘭家年輕男子雖多,被世人稱爲賀蘭公子的始終只有賀蘭雪一個,彷彿只有這個神仙一般美好的男子,纔是賀蘭家唯一的代表。
比之身邊這個滿臉衰樣的賀蘭茗,歌姬心裡十分不悅,早就聽說賀蘭公子潔身自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愛女色,有機會還是要試探一下,如果能夠攀上他,這全城的夫人小姐可不要羨慕死她。
這麼想着,她更加情熱地看着賀蘭雪,連連向他拋出媚眼。
賀蘭雪視若無睹。
海藍拍桌子大笑,引起衆人矚目。
“我只是想——”海藍心念一轉:“這寧歌算是愛寵不衰了吧,幾年來公主身邊男人來來去去,他始終屹立不倒,真讓人佩服,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高招,讓金刀公主對他另眼看待,這男寵首席不但非他莫屬,連帶還混了一個錦繡苑執教的身份,真是春風得意。”
他話中多含譏諷,滿座貴公子都會意地發出笑聲。只有賀蘭茗一臉欣羨,“剛纔坐在公主身邊的就是寧歌吧,長得也不怎麼樣嘛!公主怎麼偏偏看上他呢!”
這句話本身沒什麼問題,但是賀蘭雪卻開口道:“寧歌能夠坐上錦繡苑的教席,是因爲他技藝不俗,通曉各種樂器,當世未必有人能夠超越他,所以他做這個位置,也是理所當然。”
他說的話十分中肯,不過是對寧歌才能的客觀評價,連海藍也不得不承認,事實確實如此,但是海藍出身將門,一貫看不起這種靠裙帶關係往上爬的男人,自然對寧歌多有諷刺。
賀蘭茗立刻湊過來:“啊?他還做教習嗎?”
賀蘭景點頭,“這京都的千金小姐,大半的樂理都是他教導的!”
賀蘭茗頓時怪叫:“怎麼沒人告訴我!他一個男寵怎麼能做大家小姐們的老師,太荒唐了!”心裡卻想,被那麼多美人包圍,怎麼不樂死他!
海藍也皺起眉頭,低聲對賀蘭雪說:“這小子說得對,要不還是把七寶接回來,跟着這種男人學習,萬一把七寶教壞了怎麼辦,七寶這麼乖巧,可不能讓她跟這種人學什麼樂理!”
賀蘭雪顯然也是顧慮到了這一層,但是七寶說的話又在他腦中回想,金刀公主爲什麼非要七寶去陪伴她呢?她究竟懷有什麼目的?
賀蘭景這回覺得自己弟弟說了句正經話,便出聲應和道:“小妹也說,這人成天跟在公主尾巴後面轉,有時候樂課也不上,丟下她們就走,就算他技藝卓越,難道京都就沒有可以替代他的人嗎,非要這樣品行惡劣的男人去教導名門閨秀。”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
海藍笑道:“誰讓人家是個便宜駙馬呢?”
賀蘭茗妒忌地咬牙切齒,金刀公主不是還沒成婚嗎?那這寧歌也就是個男寵,還是個只會跳舞的不入流的男人!
但是想想公主曼妙的身影,賀蘭茗又目光迷醉到:“要是我也願意去——”
他哥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他的腦袋磕在桌上菜盤中:“我弟弟喝多了,大家不要管他,自便自便!”
歌姬都猜到他想說什麼,無非是,如果公主看得上他,他也願意去做那面首。
好在他兄長眼明手快,非常迅速地解決了他。
衆人都藉着喝酒掩飾,實際上全都暗暗發笑。
連賀蘭雪的面上都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十分淺,一瞬間就不見了,還是看得衆歌姬目眩神迷,難以自持。
歌姬幫着滿臉是油的賀蘭茗擦着臉,心裡不由自主想到剛纔公主身邊的那個男人。
現在回想起來,那人面容雖然稱不上特別英俊,卻別有一番韻味,他當時披散着頭髮,低着頭,對着公主那副恭順的樣子,也還確實,頗有點讓女人心動。
只是想不到,那麼雅緻的男子,竟然會是公主殿下的男寵。
真是,可惜了。
歌姬手中的動作稍微重了一點,那賀蘭茗打開她的手,“想叫你茗大爺破相是不是!”
他冷哼一聲,一手抓起剛纔丟在一邊的雞腿,狠狠咬了一口,彷彿是那寧歌的肉一般,在嘴裡狠命嚼了嚼。
一個坐在最末位的男子見身邊歌姬的眼睛都盯着賀蘭雪看,心裡有點泛酸,便低聲道:“其實那寧歌原先也不姓寧——”
歌姬頓時被這八卦吸引了,側過耳朵去聽。
河水始終靜靜地流淌着,陷入暗色的光影中,餘波淼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