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裡畢竟陰寒,七寶被入骨的寒氣弄得縮了縮身子,賀蘭雪摸摸她的頭髮,七寶手剛剛觸及顏若回那件給她的外衫,賀蘭雪就攔住了她,他在地上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外袍,將它披在七寶身上,“穿着這件。”
他的聲音有點悶悶的,七寶知道他又在吃醋,想笑又不敢笑,便老實地窩在他懷裡,牢牢圈住他的腰。賀蘭雪的頭腦急速轉動着,雖然在黑暗中看得並不清楚,他也知道他必須找出一條出路,若是他一個人死在這裡還沒什麼,可是帶着七寶,他不能。
他剛纔已經穿上了自己的內衫,外衣還裹在七寶身上,他拍拍她的背,七寶明明貪戀這份溫暖,還是輕聲地道,“哥哥,我就在這裡不會亂動,你去想你的事情,不用管我。”
賀蘭雪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攏好她的衣領,“害怕就叫我。”七寶點點頭,感覺身邊溫暖的熱度突然消失,聽見他細碎的腳步聲,一下子在黑暗中只剩下自己,她還是不免有些害怕,“哥哥,我們能找到出路嗎?”
“別擔心,不要亂想。”賀蘭雪的聲音在對面傳過來,七寶聽見他的手在磚頭上敲打的聲音,知道他想要尋找其他的出路,便不再做聲,靜靜聽着黑暗中的動靜。她試探着站起來,摸摸四周,觸手之處極其陰冷潮溼,除了一塊塊的磚頭之外什麼也沒有。她向前走了三步,第四步剛剛邁出,額頭“砰”地一聲撞在了牆壁上,賀蘭雪聽見響動剛要過來,七寶便連聲道:“沒事的沒事的,我不小心碰了一下頭。”賀蘭雪放下心來,繼續左右試探着,也是走不出多少步就碰上牆壁。這裡左右光滑無比,根本沒有向上攀爬的可能,看來杜良雨就是看準了這一點纔會逼他到這裡來。其實這些賀蘭雪早就已經預料到,但是他畢竟曾經掉進來一次,是以並沒有那般恐慌,與其被杜良雨用法子逼他下來,他情願在他面前自斷生路,這樣可以讓他暫時放心,只要籌到時間,他便一定能想出法子。只是他沒有想到現在七寶也無意中墜入這個石洞,怎樣將她平安無事的帶出去,纔是最重要的。擡頭看看頂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到底是天黑了,還是根本沒有光線可以照進來。
七寶的手指突然頓住,她不敢相信似的反覆摩梭着剛纔無意中觸及的磚石,那上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可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楚,她心裡一着急就要喊賀蘭雪過來,可是想想萬一只是磚塊上的普通裂縫不是讓哥哥也跟着一起失望嗎,所以她微微鎮定了下,等自己的心跳稍稍平緩了一些,纔再仔仔細細去摸那塊磚石。初始還覺得那仍是沒什麼特別,再仔細去摸才發現實在不像是天然的裂縫,多少有些蹊蹺,她直覺自己找到了這個石洞的關鍵所在,緊張到呼吸都漸漸困難起來,這時,手指觸碰到了一塊凸出的地方,七寶心裡一顫,情不自禁喊出來:“哥哥,你過來看,快過來!”
賀蘭雪循着聲音,幾步就走過來,七寶深深吸了一口氣,拉住賀蘭雪的手指輕輕按住那凸起之處。賀蘭雪也察覺到不正常的地方,用力向下一壓,手指竟然陷入三個孔洞之中,他精神一振,輕輕向右一轉,只聽到一聲沉重的聲響,左邊的石壁突然緩緩向上擡起,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個洞口,一眼望去只有黑黑一片。賀蘭雪緊緊拉住七寶的手,感到她的手上已經緊張的出了一層汗,他低聲道,“跟着我走進去。”
七寶無言地點點頭,情況不會更壞的,賀蘭雪溫柔低沉的聲音在這黑暗中顯然有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她相信他,就算是死,至少也能跟他在一起,這樣,哥哥也不會再孤單。這時候,即便是乳孃也不能讓她那般惦念,當她活着的時候,才能去考慮別的,而當她處於生死邊緣的時刻,身邊剩下的,只有賀蘭雪了。
這道石壁擡起後,他們似乎走入一條長長的甬道。賀蘭雪在前面剛剛跨出一步,就差點一腳踏空,他及時攔住七寶走下來,“是臺階,不是平地,要小心!”賀蘭雪的手扶着牆壁,另一隻手拉着七寶,一步一步向下走去。他心裡默默數着臺階的級數,七寶卻沒有在意,只覺得走了很久很久,賀蘭雪一腳踏下去才發現已經到達平地,似乎是一條死路。他微微一晃,左肩一下子碰到牆壁,那牆壁突然向裡面傾斜轉動了開去!驀地一陣刺眼的金光讓他們一下子都轉開了眼睛,“哥哥!”七寶驚呼起來。等他們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大吃一驚,發出耀眼光芒的不是別的,是大塊大塊的黃金,頂端的小洞中陽光直射而入,左右兩邊石壁上鑲嵌着兩面巨大的銅鏡,陽光照耀在一塊金子上,光芒反射進銅鏡再四散開來,整個石室被照耀得光芒耀眼,像是開啓了另一個世界。七寶呆呆站在原地,蒼白的臉上泛起奇異的暈紅,賀蘭雪下意識地回頭看她一眼,發現她不是盯着滿屋子的金子看,而是看着石室中央一座冰棺。
“七寶!”賀蘭雪想要拉住她,她的手卻突然從他手心抽出,然後一步一步走過去。
那麼愛財寶的七寶,居然兩隻眼珠子轉也不轉,至於那冰棺四周的巨大黃金,她根本連看也沒看一眼,吸引她注意力的是靜靜地躺在冰棺裡的男人。她不需要看第二眼,便已經認識他,就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着她,慢慢將手貼在冰棺上,不由自主想要去摸那裡面的人,可是觸及冰冷刺骨的冰塊,她吃了一驚,只因那裡面的人栩栩如生,她竟然忘記他不過是……一個死人……賀蘭雪走過來,將手輕輕放在她肩膀上,可是他的動作與他的存在竟似沒有打擾到她,此刻即便是這座神秘的石室崩塌,她也不願意轉開視線。
因爲冰棺裡的男人,有這樣的魅力。賀蘭雪低低地道,“我現在終於明白,爲什麼你父親與海明月被世人看成是神仙眷侶,他的確是——”他瞧着七寶掛在眼睫上的淚珠已經滾落下來,不忍心再說下去。誰也不會想到,孔鬱之竟然會在這個冰棺裡,被塵封了十多年。他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跟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所見到的那個大曆第一美公子孔鬱之一般生動,彷彿下一刻他就會睜開眼睛,推開冰棺走出來。
十七年的歲月,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他安寧平靜地躺着,世間的喧囂,煩擾都不能打擾他的安眠。他到底是被誰冰封在這裡,七寶默然無語地看着自己的父親,他從沒照管她一天,從來沒有撫養過她,照理說她不會對他有多麼深刻的感情,可是爲什麼她想要說話,喉嚨卻微微哽住,張不開口,眼淚也搖搖欲墜,她使勁兒眨眨眼睛,慢慢將眼淚逼回去,纔開口道:“哥哥,這是我爹爹,是不是?”
賀蘭雪沒有說話,此刻已經不需要任何語言去證明,七寶相信血緣是一種天生的直覺,融於她的骨肉之中,這個躺在冰棺裡的男子,連輪廓都與她有幾分相似,那種天生的清絕氣質,除了孔鬱之,世間再無一人擁有。這是她的父親,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至親,她總算恍悟,爲什麼她從第一眼見到墨淵教主就沒有誤以爲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因爲一個人學得再形似,也不能做到神似,骨子裡的東西,生生世世,也不會改變。
墨淵教主做了那一張假面具,又能欺騙多少人?只有一直真心期盼鬱之公子未死的乳孃,纔會被矇蔽,因爲她心中太渴望,以至於一直在欺騙自己,七寶不知道此刻心中流動的悲傷是爲了躺在這裡的孔鬱之,還是爲了一個虛假的承諾,照顧了她十二年的乳孃,也許只是在這裡見到了無緣得見的孔鬱之,觸動了她強烈的身世之感,將她這麼多年來因爲無父無母而遭受的痛苦全部引發了出來。她一直以爲自己足夠堅強,沒有吃沒有穿,她不會怕,窮困潦倒,她可以憑着自己的雙手去養活自己和乳孃,即便沒有人可以依靠,她也能活下去,今天她才知道,不是她不想哭,而是她沒有人可以哭。爲了怕給別人造成負擔,對着乳孃,她不敢哭;對着海藍,她不敢哭;即便對着她喜歡的人,要共度一生的賀蘭雪,她還是不敢哭,怕被嫌棄,怕被丟棄。這是她骨子裡的卑怯,永遠無法改變。
爲什麼爹爹要死,爲什麼她親生的父母不能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爲什麼她要被別人嘲笑欺辱,她是七寶,可是無名無姓地活了這麼多年,孔萱……孔萱這個名字來得如此之遲,七寶堪堪跪倒在冰棺邊,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可是滾燙的淚水落在冰棺上,裡面的人依然無知無覺,渾然不知,自己的親生女兒就在外面哭得成了淚人。賀蘭雪見她如此傷痛,知道她心中深藏的情感其實連自己也從來沒有問過一句,他尚有可以回憶的過去,那過去之中雖然被血污籠罩,但是也曾有過風和日麗,真情無限,可是對於七寶來說,她沒有這樣的過去,沒有過父母的疼愛,沒有過兄弟姐妹的陪伴,除了一個教導她時刻不要忘記自己出身的乳孃之外,她可以說什麼都沒有,一個連過去都沒有的孩子,是怎樣長大成人,她從來沒有怨天尤人、自暴自棄,這已經是一件難得的事情。她心中沒有仇恨,沒有像他一樣,強壓的怨恨,她那麼努力,真誠的活着,這也是賀蘭雪在憐惜她的同時,將她從麗水帶回來的原因。如果七寶十二歲的時候,就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孩子,賀蘭雪根本不會將她帶走,因爲她若是不能像他這般壓抑住心中的痛苦,總有一天會給他帶來麻煩,就是因爲七寶小時候天真美好,沒有一點雜質,賀蘭雪才那般心疼愛護她。
說到底,他也是自私的。賀蘭雪突然並肩與七寶跪下,雙膝落地的瞬間,七寶終於發現他的舉動,震撼非常,她從來沒有見過賀蘭雪對誰彎下腰,平日他是那般驕傲的一個人。賀蘭雪淡淡一笑,握緊她的手,對着冰棺中的人道,“孔伯父,我是——澹臺皇朝五皇子澹臺鴻雪,很多年前您還曾經見過我,而那時我從未想過,後來會發生那樣慘痛的變故。更沒想到您的女兒七寶,她會是上天送給我最好最仁慈的禮物,澹臺鴻雪在此立誓,絕不辜負天地厚愛,請伯父爲我做見證,澹臺鴻雪,願意照顧七寶一生一世,從今以後絕不讓她再傷心落淚,孤單寂寞,無依無靠。若違此誓,寧萬箭穿心而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