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渾厚清遠的撞鐘聲從遊鴻殿方向傳來,正硬着頭皮看兵書的沉水如蒙大赦,忙棄了書卷下榻,大聲喊着丫鬟們的名字——
“含月,我叫你去內務府取的玉如意放哪兒了?還不快捧來,準備出發了!含光,車馬都備好了不曾?行,先去叫他們準備準備,我這就下去。含霽,快來幫我重新插一下簪子,何時掉的也不知道……哦還有,含風,含風!人呢,這個丫頭,叫她的時候總是不在。”
含霽一面重新替她整理髮髻插上髮簪,一面小心地提醒:“公主不是讓含風去遊鴻殿前看着嗎?”
“……是嗎?”沉水遲疑了下,想起確實有這麼回事,只好自認倒黴,“動作快,一會兒追不上了。”含霽嗯嗯點着頭,替她打理好了儀容,妝鏡還沒合上,沉水已經旋風似的向樓下衝去。
迎面地,撞上了正朝樓上走來的君無過。
君無過險些被她的衝勢撞得倒摔下樓去,虧得他一手扶着欄杆,才勉強穩住二人的身形,有些哭笑不得地問:“這是怎麼了,打扮得這麼漂亮,急匆匆地上哪兒去?”
沉水顧不得和他多說,拋下一句“你先回去我改日再去找你”,就甩下他幾步衝上棧橋,朝候在岸邊的含光和一架馬車奔過去。
“公主,你慢點呀!”含月捧着紫金色的禮盒蹬蹬蹬追下來,君無過還來不及問話,她也卯足了勁兒一口氣衝過了棧橋。
君無過完全迷惑了,這時含霽才下樓來,見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就笑着解釋:“君公子來的不是時候,公主要去崔大人府上拜訪。”
崔大人?君無過想了想,反問:“崔大人是指臨淵閣大學士崔尚儒?公主怎會想到要去拜訪他?”含霽搖了搖頭表示不知:“公主也沒對奴婢們說,只讓準備了禮物,又着含風在遊鴻殿前等着,說是隻要看到崔大人下朝出來,就一路跟着,若是大人回家了,就趕緊遞上拜帖。”
君無過更加驚訝了:“拜帖?公主去一個臣子家裡還需要先遞拜帖?”
“因爲公主說……說崔大人的夫人恐怕不好相與,還是禮貌點兒好。”含霽一語道破真相。
馬車噠噠噠駛出了宮,朝着一早打探好的雙龍巷的崔府行去,沉水坐在車裡,還算氣定神閒,可身旁抱着禮盒的含月,看起來緊張的要命,不時地掀開簾子朝外張望。
“公主,萬一崔夫人大發雷霆,奴婢該不該跪下呀?”含月可憐巴巴地問。
沉水好笑地瞅她一眼:“跪什麼跪,我還在你旁邊呢,你別說話,我來處理就是了。”
含月點點頭,過一會兒又問:“那萬一崔夫人說了不好聽的話,奴婢要不要替公主教訓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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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只是去見一位誥命夫人,不是去見皇祖母,你犯得着這麼緊張嗎?”沉水無語凝噎了,認真地教育起來,“放心,天塌下來高個兒頂着,壓不到你,崔夫人頂多敢對自家男人發發脾氣,還能對你主子我吹鬍子瞪眼不成?閉上嘴,跟着就行了。”
含月只好低下頭不說話了。
不一會兒馬車停了,含光撩起車簾攙沉水下車,含風正在府門口候着,見她們到了,忙上前來稟告:“公主,帖子遞了,崔夫人讓下人傳話來說隨時恭候。”沉水放心了,擺擺手打發她先回去,只帶着含光和含月再去叩門。
府門開了,含光上前同小廝說話,沉水便在幾步開外東張西望,無意間瞥到門頭上的額匾,不由一愣,那黑底金字,怎麼寫的是“賀府”?
“公主請隨小的來!”小廝確認了身份,叫來了管家,管家點頭哈腰地將三人領進了大門,沉水心想還不至於搞錯了對象,也就沒在意,跟着領路的管家穿過庭院中的長廊,來到正堂前。
堂前只有光溜溜的臺階,無人接駕,沉水還未表態,含光已經忍不住喝罵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公主登門拜訪,居然不親自出來接駕,難道還要公主走進去向你們夫人行禮不成?”
管家抹着頭上的汗陪笑道:“這位姑娘請息怒!夫人她……”話還沒出口,正堂內大步走出來一名身着鵝黃色袍子的婦人,笑聲朗朗:“未知公主到訪,末將有失遠迎,還望公主多多包涵!”
末將?!沉水猛地被她的自稱驚了一跳,定睛仔細看去,卻見這崔夫人看上去不過三四十的年紀,面容姣好,身段窈窕,手裡卻握着一條……一條馬鞭!雖說祥國女子亦可從軍領兵,可這提着馬鞭來接駕……
崔夫人款款走上前來,行的是武將之禮,沉水恍惚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半天才憋出一句問話:“您就是崔夫人?”
“啊!啊~~正是奴家,公主請。”崔夫人好像忽然意識到什麼,爽朗的語氣霎時間轉爲溫婉,柔柔地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沉水盯着她手裡的馬鞭一陣膽戰心驚,勉強維持着笑容,跟着她進了正堂的門,立刻有丫鬟看茶,遞上手爐,崔夫人也一直陪着笑,看上去渾然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沉水不禁懷疑,難道剛纔大馬金刀的是自己的錯覺不成?
崔夫人請她坐上席,自己則在客席陪着,說話也溫聲細語:“不知公主今日突然造訪,所爲何來?”
“啊,是這樣的,”沉水定了定神,示意含月捧上禮盒,“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還望夫人收下。”含月上前幾步,打開盒子,流光溢彩的玉如意立刻呈現在了崔夫人眼前。
崔夫人用帕子掩口笑了:“公主太客氣了,公主早些時候不剛賞過,今日怎麼又賞,奴家何德何能,擔不起這等富貴呀!”
沉水不覺莫名其妙,自己何時賞過她了,怎完全不記得?
“公主真是貴人多忘事,前些日子,犬子剛從公主那兒領了八十軍棍的大賞,公主……”崔夫人依舊是巧笑嫣然,卻帶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該不會是忘了吧?”
什麼?不會吧!
沉水倒抽一口冷氣,雙眼幾欲脫眶——八十軍棍!她說的難道是賀再起?這、這這這不是崔尚儒的家?對,門口的匾上寫的也是“賀府”來着,含風那死丫頭該不是真的……搞錯了吧!?
“公、公主!”側門珠簾一響,崔尚儒一見沉水就撲通地跪了下去,抖如秋風中的落葉。
崔夫人聲音驟然一冷:“你當我不存在?”
崔尚儒猛然一哆嗦,又趕緊爬起來,上前給她捶肩:“哪敢哪敢,夫人練兵辛苦了,爲夫叫人燉了花旗參雞湯,好好給你補一補身子。”
崔夫人這才勉爲其難地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坐在上席看戲的沉水已經完全傻了,兩個丫鬟也是呆若木雞,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用驚愕的眼光瞅着這一對關係甚是詭異的夫妻倆。
“其實公主不來,奴家也正打算進宮去見陛下,”說話對象換爲沉水,崔夫人又是溫婉可人,巧笑倩兮,“犬子頑劣,實在不堪大任,還是辭官不做,回老家侍弄兩畝地,自給自足,也免得隔三差五就挨棍子,雖說這君恩大於山,也沒有強加於人的道理,公主說是吧?”
沉水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呵呵呵乾笑幾聲,肚子裡早悔得腸子都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