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入夜,起霧。

木代她們在大霧中拆帳篷,收揹包,把分解不了的垃圾裝袋,手電的打光影影憧憧,曹嚴華這個時候纔想起來要和樹墩子鍋合影,跑過去蹲下,直着腰,咧嘴一笑,露標準八顆牙。

一萬三拿手機幫他拍了一張,曹嚴華喜滋滋過來看效果——

問:“人呢?”

“霧裡找唄。”

炎紅砂說:“一萬三拍照技術太差,不知道晚上得打光啊,我來。”

她一手手機,一手打手電,電光跟探照燈似的,直打曹嚴華的臉,曹嚴華迎着強光,勇敢地睜大眼睛……

拍完了過來看,黑魆魆的畫面上,只有一張亮的發光的大臉,說像鬼估計鬼都不幹。

曹嚴華無語,過了會說:“我真是不稀得說你們兩個……”

炎紅砂居然還給他支招:“你把兩張ps在一起唄……”

木代忍俊不禁,過了會羅韌背了包過來,點了數,每個人按原位站好,纏好繩子。

手電全部關掉,銀眼蝙蝠撲棱棱的木翅拍打聲旋上半空。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走,就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偶爾還聊聊天,木代像個細心的小隊長,一會踢開腳下踩到的石子,一會又叮囑後頭。

——這裡滑,慢慢走。

——有個坑,都當心點啊。

炎紅砂突發奇想:“木代,我們在這裡造個房子吧。”

她興致勃勃的:“這個路這麼繞,神先生白天才走那麼一小截就繞暈了,普通人肯定進不來。我們在這造個房子,就當度假唄。下次來,帶齊吃的喝的、燒烤架子、太陽能發電機、還有音箱,可以唱歌!”

曹嚴華覺得這主意不錯:“我們還可以帶電腦來,投影放電影。就投在霧幕上,效果超讚的,巨幕影院呢。”

這些念頭像開閘的水,收都收不住,比如還要再搞個菜園子,種蔥種菜種辣椒,打七十二根梅花樁,隨時隨地拉出來練,聽的神棍羨慕不已,問:“我也能來玩嗎?”

“能能能。”曹嚴華大包大攬,說的跟這片山頭都是他家的似的。

“也能帶朋友來玩嗎?”

“這個嘛……”曹嚴華思考了一下,“要經過人品考察的,一般的人我們不讓進。”

走在最後的羅韌險些笑出聲來。

不過,這過家家似的美好暢想還是叫他心動了。

能能能,只要把這最後十七天給捱過去,跨過那最後一條鴻溝,幹什麼不能啊。

回到梅花九孃的大宅,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

還剩十七天,卯起打仗的勁兒,過了就好。

木代點起靈堂的香燭,重新穿起孝服,帶着曹嚴華,守此時到天明的靈。

神棍盤踞了鄭明山的屋子,找了紙筆,對着手機一字一字謄寫拍下來的照片資料——他答應過木代,離開有霧鎮的時候,就會把有關資料全部銷燬,這個秘密,也絕不跟任何人說。

人活着真是太艱難了,神棍覺得心裡酸酸的,爲什麼要保守那麼多秘密呢,上一次也是,居然鬧出了“鬼上身”,當事人附在他好朋友的身上,跟他說:“我不同意你把它寫出來,一個字都不能寫。”

不禁讓人生出瑜亮之嘆:既然讓我知道了,何不讓我寫啊……

羅韌推門進來,進山這一兩天都穩妥,沒什麼活動強度,於他更像休養,傷勢恢復的不錯。

他來問神棍:“我們天亮出發,你這裡……可以嘛?”

當然不可以,那麼多信息要回憶整理,他還準備上網搜索一下相關資料呢。

羅韌也不強求:“反正壟鎮暫時沒有確切的消息,我帶着人先往函谷關的方向去,你遲一兩天,能跟我們匯合就行。”

時間倏忽而過,天剛有了點亮色,大傢伙就整裝待發了。

曹嚴華上了車,先把倒計時的日曆翻到“17”,看着黑色的數字,手心隱隱發汗,有些摩拳擦掌大幹一場的意味。

木代最後上車,大宅的鑰匙交給神棍,好多話要交代。

“不是白住的,你研究累了的時候,至少出來打掃一下衛生。尤其是我師父的靈堂。”

“好的好的,勞逸結合我懂的。”

“還有啊……”木代壓低聲音,“有些忌諱呢,你還是要注意一下,我師父只過了頭七,還沒有出七,大師兄在掛曆上標了日子,到了那個日子,你適當迴避一下。”

“不用不用。”神棍眉開眼笑,“我巴不得她回來呢,她要是回來,我還想給她做個採訪,在我心裡,你師父很是個人物呢……”

木代目瞪口呆,頓了頓毅然把鑰匙塞給他:“拜拜。”

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退回來。

笑眯眯的,說:“那七根木件呢,我不會給你的。不過,如果你叫我一聲好聽的,又承諾好好保管的話,銀眼蝙蝠,我倒是可以留給你解悶的……”

神棍的眼睛噌的瞪圓了,下一剎那,他以無上的熱情,一把摟住了木代:“小口袋,你可愛的不行不行的啊……”

“不行不行的”,這口頭禪,真是誰都學會了。

悍馬車裡,所有人的目光,嗖的都轉向羅韌。

羅韌很淡定:“看我幹什麼,這種是純潔的男女關係,抱一下又不會少塊肉,難道我吃這種無聊的飛醋?”

曹嚴華誇他:“小羅哥灑脫!”

一萬三:“有自信!”

炎紅砂:“本來嘛,男女朋友間相互信任,就該這樣。”

青木給他講過日本的很多神怪故事,有一些故事,其實不乏可愛,說是無傷大雅的惡念,會變成小圓石頭,骨碌碌往敵人的腳底下滾,然後那人腳下一滑,栽了個嘴啃泥,門牙掉出好遠。

那些小圓石頭,會趕緊伸手把門牙抓住,滴溜溜往回跑,歡欣鼓舞的大叫:“報仇啦報仇啦。”

神棍的門牙他就不要了,但是摔一跤,很有必要。

車出有霧,真是神奇的經歷,一路走,霧一路轉薄轉散,炎紅砂撳下車窗,一直注意看外頭的霧,不斷嘀咕着:“散了,咦,又散一點了,往後看還跟個霧包子一樣呢,這裡就沒了……”

一萬三拉拉她的衣袖,“噓”了一聲。

回頭一看,木代靠在副駕駛上,已經睡着了,同樣的還有曹嚴華,也歪在一萬三肩膀上,一萬三正嫌棄似的把他的腦袋推開——這兩個昨夜回來了就在守靈的人,也是累的夠嗆了。

炎紅砂趕緊把車窗關上,後續拆袋吃早餐的時候,都小口小口,動作輕輕。

炎紅砂還跪在後座上看籠子裡的曹解放,用口型跟它說:解放啊,別叫啊,大家睡覺呢……

曹解放斜了她一眼,那意思應該是在說:有好看的才叫好嗎,誰還吃飽了撐的天天叫……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木代已經睡了長長的一覺,迷迷糊糊間睜眼,車子剛剛靠邊停下。

是個熱鬧的小縣城,街邊,一萬三開了車門,小跑着下去買水,撳下窗戶,正午的陽光雜糅着當地的土語擁進車子裡,木代聽了會,說:“四川話呢。”

羅韌笑:“入川了,也開了快6個小時了。”

他接下電話。

萬烽火打來的,聲音沒平時傳遞消息時那麼篤定,頭一句就是:“那個壟鎮吧,準確的說,已經沒了。”

沒了?那麼大塊地方,不會憑空消失吧?獵豹的祖上回溯那麼多年,還能打聽得到呢。

萬烽火乾笑:“這位朋友,各地跟各地的情況是不一樣的。獵豹的祖上,那是浙東小鎮,家族聚居,有時候一住就是上千年不挪窩,但是你查的地方不一樣……”

函谷關,位於靈寶市,翻開任何一本相關的地理書籍,描述一般都是“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

麻煩就麻煩在這個黃河上。

舊社會的時候,黃河多次改道、決口、氾濫,爲清宮民國等影視劇提供了好多素材,一般大家都會看到飛馬急報去往紫禁城,畫外音是“皇上啊,不得了了,黃河又決口啦”。

萬烽火說,1933年,黃河中下游就發生了這麼一次大水災,也被稱爲20世紀以來最嚴重的一次,七省六十餘縣受災,300多萬人流離失所,靈寶市也在受災之列。

換句話說,當初的那個壟鎮,早就被衝的人事全非了,即便不是闔鎮沖毀,裡頭的人出去逃荒逃難,早不知散在哪兒了,加上後期的各大作戰,掃蕩反掃蕩,等同死去活來——跟浙東那種數百年如一日的小鎮根本不是一個概念。

末了說,大致能確認那個壟鎮,現在在函谷關附近的通縣範圍內。

掛掉電話之後,給羅韌發了張照片。

是張縣城街景,高樓不少,過往的電動車、自行車也多,還有塊大的形象廣告牌入鏡:“全縣人民齊努力,爭創文明模範縣……”

羅韌苦笑說:“這才叫大海撈針呢。”

接下來的時間,幾乎都在趕路,羅韌和曹嚴華互換着開車,大傢伙閒聊,並不迴避兇簡,腦洞大開。

——公元前1000多年前的那次天象異變,不應該隻影響中國吧?其它國家呢?

沒準兒呢,曹嚴華很激動:“其它國家,跟七有關的事物也不少啊,比如七宗罪,七大洲,七個小矮人什麼的。”

又聊到具體的人,希特勒沒準是有“兇簡”的,戰爭狂人,極富煽動性,實行種族滅絕,這不正是“惡念”的無限擴大麼。

——那盟軍最後攻破柏林,西歐的“鳳凰小分隊”是盟軍的人?

——不錯,但是歐美不時興鳳凰,沒準人家叫“安吉爾小分隊”呢。

羅韌聽的哭笑不得,說了句:“其實,只要把兩個字換一下位置,兇簡就是個好東西。”

曹嚴華奇怪:“哪兩個字?怎麼換位置?”

羅韌慢慢複述出一句話來。

“七星之力,附於身,改換人心,【噬惡】而【揚善】,強肌體,使敏於行,竟至返生。”

車子裡一下子安靜了。

頓了很久,木代才輕聲說:“還真的呢。”

……

這一晚沒能出川,住在廣元附近。第二天一早出發,倒計時日曆翻到“16”,中午行停西安,吃了傳說中的褲帶面和肉夾饃,然而走渭南、華山一線,去往靈寶。

這一路線,山脈明顯變多,曹嚴華網上搜了地形圖來看,果然,有些山頭近兩千米,海拔應該平均在一千米往上。

下傍晚時,過崤山,這是秦嶺東段的支脈,延伸在黃河洛河間,函谷關就在其間。

路過函谷景區時,羅韌特意把車子開到地勢高的地方停住。

俯瞰之下,遊人不少,一派繁華氣象。

一萬三伸着脖子,手在額前搭了涼棚,一直眯着眼睛遠眺,木代見他看的費勁,把袖珍的單筒望遠鏡遞給他。

他轉着望遠鏡,喃喃自語:“是這,就是這。”

羅韌奇怪:“什麼意思?”

“小商河那一次,第一幅水影是我畫的。我記得特清楚,圖上有遠山的輪廓,還有條大河。那個山的輪廓線,跟崤山的山線類似,從西南低向東北,還有河,不是黃河就是洛水,這一帶總沒錯的。”

在函谷關耽誤了一些時間,進通縣時,已經很晚了。

羅韌開着車,先在縣城轉了一圈,縣城不算特別大,但看出來很新,沒什麼古蹟,再一打聽,這個通縣,以前沒有建制,是建國之後重新進行區域合成劃分的。

也就是說,想查個縣誌,都只能從建國後開始。

真叫羅韌給料中了,即便把範圍縮定了這一塊,還是大海撈針。

當晚在通縣住宿,這裡物價不貴,最好的酒店也才三百多一晚,羅韌要了個高層所謂景觀房的家庭套,內外間,雙盥洗室,雙大牀,沙發拉出來都能躺兩個人,五個人住,管夠了,曹解放愛怎麼飛怎麼飛,只要不從窗戶飛出去。

窗戶推開,看所謂的“景觀”,無非就是一小片縣城的燈火,再遠處,就是山了。

炎紅砂呢喃了句:“這裡的山可真多。”

木代也趴在窗沿去看:“古代的時候,沒這麼多人家,高處去看,就是山嶺間點綴着幾戶燈火,想想還挺可怕的。”

各自洗漱,羅韌睡了廳裡的沙發,躺下的時候,看到曹嚴華把倒計時的牌卡拿上來了,就立在沙發邊的茶几上。

看一眼時間,距離午夜還有幾分鐘,羅韌先不睡,一直盯着表上的秒針,像等待什麼任務。

十二點,指針過格,他把牌卡又掀一張,才長吁一口氣。

睡的不踏實,總像是聽到綿綿的哀樂聲,讓人心裡堵的難受。

早上起來,跟曹嚴華他們一說,才知道不止是他,大家都聽到了。

炎紅砂開窗去看,指着樓下大叫:“真的有啊,你們看,對面辦喪事呢。”

昨晚入住的倉促,沒有仔細看,果然,對面的居民小區門口,停了好幾輛挽黑幔的車。

曹嚴華嘀咕說:“有點晦氣呢。”

觀四牌樓之後,他就下意識地反感一切跟死有關聯的東西。

木代忍不住笑,招呼大家:“去樓下吃飯吧。”

酒店的餐廳在一樓,早晨是自助,用餐的人不多,羅韌取好餐回來的時候,已經坐下開吃的曹嚴華衝他擠眼睛,又指指後面那一桌的幾個人,壓低聲音:“小羅哥,去世的是個老教師,這幾個人都是在外地定居了,又回來參加喪禮的學生。”

難怪呢。

羅韌埋頭用餐,過了會,對面來了幾個人,像是家屬,徑直進了餐廳,那一桌的人趕緊起來,握手、問好、致唁,外加寒暄。

羅韌聽到他們的對答。

——節哀節哀。

——什麼時候送上山?

——也就這兩天了。

——上山的時候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開口啊。

——謝謝謝謝……

一行人,寒暄着往外走,很快就離開了。

羅韌總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皺着眉頭,一直盯着對面去看,木代覺得他不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羅小刀?”

羅韌回過神來,朝她笑了一下,服務員過來收用完的餐盤,他忽然開口。

“小姐,我想問一下,什麼叫上山。”

那服務員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你說上山啊?這是我們這本地的說法,其實就是下葬,在墓園下葬。”

“那爲什麼叫上山呢?登仙的意思?”

服務員茫然,她還年輕的很,知道的也不多。

“要麼,你們去對面問問?辦喪事的人家,會請那種幾代操持的老師傅過來,他們沒準懂的。”

羅韌真去問了。

那是個老頭,牙都掉的不剩幾顆了,呵呵笑時,滿嘴漏着風。

認真給羅韌解釋:“不是的,跟登仙沒關係。從前哪,我們這裡,本地死了人,都習慣送上山去埋——一是因爲附近山多,地方廣;二是以前黃河不是老發水災嗎,埋的低了,怕墳被衝了,不吉利。所以都往山上埋。”

“現在呢,水利搞的好,不大有水淹這種事了,加上有政策規定,都火葬,專門有墓園墓地。但是說法上,一時間還改不過來,下葬的時候,還都習慣說‘什麼時候上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