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說要進山,而且是去看墳地,曹嚴華的一張臉簡直擰成了苦瓜——再擰的厲害些,怕是都要掉苦汁兒了。
羅韌的理由有三。
一是時間不多,只剩15天了。
二是萬烽火那邊進展不大,他們五個人不能坐着乾等,總得做些什麼。
三是綜合這兩天打聽到的情況,那個“壟鎮”可能真的是毀的不剩東西了,這種狀況下,活人身上打聽不到什麼,只能靠死人開口。
畢竟,如果“上山”是本地世世代代的傳統,那麼,那些鎮上的人,什麼私塾的衛老夫子、衛姑娘,應該都在山上躺着,運氣好點的話,看看墓誌、碑記,也許能有點線索。
舉手表決,全票通過,雖然曹嚴華那隻手舉得好不情願。
預計短期內不會有進展,羅韌又去前臺續了兩天房,一萬三等的時候,順便抽了張通縣的旅遊介紹單頁,看的津津有味。
這一帶景點還挺多,畢竟年代久遠,加上函谷關自古就被稱爲“第一雄關要塞”,輻射的周遭雞犬升天,景點都被冠以“精華”、“必到”。
“哎哎,胖胖,進山要當心啊。”他對着單頁念,“秦嶺山系,野生動物豐富,還藏匿着野豬、黑熊……還有還有,世上最豐富的雉雞類族羣,哇……解放脫單有望啊。”
曹嚴華沒好氣,瞪腳邊籠子裡歡欣雀躍的曹解放:“你蹦躂個啥?這種山裡的雞沒文化,不適合你。”
說着,又納悶地瞅了瞅對面小區:“我小師父帶紅砂妹妹去幹什麼呢?”
上車的時候,這問題終於得到答案,木代拎了好幾刀黃紙回來,還有香和紙寶。
一路囑咐:“到了地方之後呢,我們先統一燒個香,拜一拜。要懷着一顆恭敬的心,不要大聲喧譁,在裡頭走的時候呢,要隨時注意說‘打擾了’……”
曹嚴華聽的渾身雞皮疙瘩直冒:“小師父,你這太迷信了吧,越說我越怕……”
木代故意呲了牙笑,安全帶解開,轉了個身,跪在副駕駛坐上,胳膊撐着椅座,似笑非笑看曹嚴華王爺哥哥,請別引誘我。
曹嚴華一個勁兒往後縮:“小……小師父,你別,你這樣我怕……”
木代溫溫柔柔:“曹胖胖,你想啊,人家都死了上百年了,安安穩穩在地下躺着,不知道有多清靜,突然之間你就跑去了,帶了一身人味兒不說,還在人家房頂周圍跑來跑去……”
她居然管那個叫“房頂”,羅韌真是哭笑不得。
“我讓你燒個紙怎麼了,是禮貌。你去人家拜訪,還要拎上門禮呢,裝修吵到鄰居,還要提前打招呼讓包涵呢,怎麼就成了迷信了呢?”
曹嚴華唯唯諾諾:“小師父說的極是。”
木代哼了一聲,重新掉轉身坐下來,一瞥眼,看到羅韌看她,於是神氣活現回望回去:“怎麼啦?”
羅韌說:“把安全帶給我係上。”
到達城外的山口,車子不好再進,曹解放留在車裡看車——它要是進山“呵哆羅”亂叫一通,太不莊重了。
幾個人下車,各自揹包,帶乾糧、水,徒步往裡走。
這像是峽谷的步道,兩側山上,樹高林密,遮天蔽日的,帶森森的冷——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心理作用。
山頭很多,一個連着一個,木代拿望遠鏡掃了一下,隱隱的,每處山上,都能偶爾發現一座兩座隱在長草間的碑。
這“掃墓”的工作量不算小,而且木代事先打聽過,山裡並沒有形成固定的墓葬羣,也就是說,各自爲葬,葬的高、低、近、深,全看戶主的財力和當時風水先生的選址。
如果能分組作業的話,大概效率會高些,然而沒等羅韌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曹嚴華已經哆嗦開了:“我覺着吧,大家一個挨一個的,別走散了,這樣踏實點。”
於是依着木代說的,先燒了香,團團四拜,饒是如此,上第一個山頭的時候,心還是砰砰亂跳,忍不住要屏住呼吸,總覺得自己是外人,進了另一個地界,哪裡都要注意,哪裡都要小心。
林子裡有點暗,幾個人沒有商量,自然形成分工,木代會幫羅韌打手電,讓他看清楚墓碑上的字,炎紅砂拎着黃紙,每次抽了一兩張,一萬三就會幫她點火、擱下,至於曹嚴華,他的手幾乎是一直合十在胸前的,隨時隨地,四面八方,一路都在“打擾了”、“別見怪”。
墳的分佈,的確看不出什麼邏輯,有的是孤墳,有的是同姓三五個聚在一起,有的磚砌石俢,有的就只是插了個木樁,刻字權當墓碑,幾百年風吹雨打下來,字早已看不清了,木頭也朽爛,縫裡甚至長出木耳來。
這座山頭掃過,花了兩個多小時,約莫二十來座,年代上,有民國的,也有晚清的。
休息的時候,站在高處看遠的望不到邊的憧憧山頭,羅韌有些發愁:這纔是他們到的第一個峽谷的第一個山頭,這速度……實在堪憂啊。
的確如此,這一天下來,掃了四個山頭,基本一無所獲,還遇到一座明末的墳,大概是被盜了,棺蓋斜開,看着怪淒涼的重生—深宮嫡女。
瘮歸瘮,幾個人一合計,還是給填土葬了,也算功德一件。
說來也怪,修了這座墳之後,曹嚴華心裡倒不怕了,絮絮叨叨跟一萬三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呢,人要是真的死後有靈,也知道我們這些人不是壞人,會保佑咱們的。
出谷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回去的路上,曹嚴華抱了曹解放,手裡掬一捧小米,看着它篤篤篤地吃,居然主動提議說,這樣速度太慢了,要麼明兒個分組吧。
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第二天,分了兩組,掃過的地方是多了,但結果還是同樣,不是所有的墳都會有墓碑,而大多數墓碑只是“先考xxx”、“亡妻xx氏”,即便有字,也形成不了訊息。
羅韌幾乎要懷疑,自己這方向究竟是否正確了。
期間跟萬烽火通過電話,暫無進展,神棍也打過電話,他倒是萬事不愁的,說:“那我就不急着過去了,再研究研究——這銀眼蝙蝠,說什麼都不飛呢。”
第三天,再次一無所獲,倒計時的牌卡眼見翻到“13”,車裡的士氣低落到極點。
羅韌說:“回去找個館子,大吃一頓吧。”
曹嚴華來了精神:“火鍋吧!小羅哥,回去的那條路上,有個‘重慶老火鍋’,我惦記好久啦。”
進店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只他們這一桌客人,正當中的桌子,大鴛鴦鍋燒開,清湯滾着鮮,紅油泛着香,什麼牛羊肉片鮮藕土豆鮮蝦豆皮擺滿了兩桌子,火鍋的熱氣往上翻滾,好不熱鬧。
曹解放被拴在靠門的小桌角上,因爲店主抱歉的要求了:“雞就別亂走了吧,這火鍋店,萬一滑着燙着……”
這熱鬧竟與它無關,曹解放多少有點小憂傷。
吃到一半時,一萬三筷子拈起一根豆皮,問曹嚴華:“曹解放吃豆皮嗎?”
曹嚴華正忙着把羊肉片往辣油碟裡滾:“豆類是吃的,豆皮就不懂了。”
“我去試試。”
他興致勃勃挑了根豆皮過去,走到半路時,看到洗手間回來的紅砂正在跟店老闆說話。
“能給做碗麪嗎,想吃麪條。”
“抱歉啊姑娘,我們這火鍋店,沒麪條。本來有下在鍋裡涮的那種,也賣完了……”
……
回來的時候,桌上還是熱鬧,熱氣騰的人的臉都看不清了。
曹嚴華問他:“怎麼樣,解放吃豆皮嗎?”
“貌似……興趣不大。”
回到酒店已經很晚,各自洗漱,曹嚴華對着倒計時牌卡幾乎垂淚:“再過一兩個小時,就變‘12’了啊邪帝的金龜小寵。”
一萬三在洗手間刷牙,正咕嚕嚕涮水呢,眼角餘光忽然瞥到炎紅砂開門出去的背影。
他趕緊一口吐了水,抹了嘴出來問木代:“紅砂出去幹嘛呢?”
“人家去買女孩兒用的東西,你怎麼什麼都問。”
是嗎,一萬三覺得奇怪,想了想,還是開門出去。
電梯停在底樓,看來紅砂下去了,一萬三猶豫了一會,也撳了下去。
出了電梯,大堂不見人,向前臺打聽,服務員給他指路:“喏,去後廚了。”
一萬三小跑着過去,後廚的門開着,炎紅砂在裡頭,正跟一個帶廚師帽的廚師比劃着說話。
彆着身子在門口聽。
“就下碗普通的面就行,清湯麪,放點青菜,再幫我打個荷包蛋。”
“姑娘,這不是酒店服務,菜單上也沒,得另付錢啊。”
“嗯哪。”
過了會,裡頭沒動靜了,一萬三伸頭去看,爐竈擱了一個砂鍋,火舌舔着鍋底,廚師正用兜網洗着小青菜,炎紅砂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膝蓋,一直盯着砂鍋看。
一萬□□出來,忽然轉身,跑回到大廳,撳了電梯上樓,出來之後,一路跑到房間門口,砰砰砰拍門。
曹嚴華開的很不耐煩,還埋怨他:“出來進去的,也不知道帶卡。”
一萬三一把推開他,幾步衝到炎紅砂行李面前,拉鍊拉開了翻着看,木代奇怪:“一萬三你幹什麼?”
他不答,一樣樣的翻,捏到行李袋內層,硬硬的,好像是卡,趕緊拉開。
羅韌過來了,曹嚴華和木代也過來。
一萬三看炎紅砂的身份證,過了會悶悶地說:“咱們都傻子啊……今天紅砂生日呢……”
炎紅砂小口小口的吃,麪條一根一根地拈咬,荷包蛋是糖心的,筷子捅破,金黃色的心流出來,暈在麪湯裡,這感覺簡直稱得上是幸福了。
她努力去拖時間,想讓這一碗麪的時間久些,拖的廚師都不耐煩了,拖到最後一口麪湯都被她喝下。
她把空碗放進水池裡,說:“不好意思,麻煩你洗碗了。”
然後纔出來。
進了電梯,撳好樓層,安靜地一路往上。
從前,每次生日都過的隆重,炎老頭會專門在大飯店包個包房,上一大桌精心烹飪的菜,她儘可以淺嘗輒止,也可以一筷子不動,但最後上的壽麪要吃。
最簡單的那種,銀絲面,綠葉菜,打一個荷包蛋,炎老頭說:“這是長壽麪啊,長命百歲,一定要吃的重生之庶難從命。”
電梯內裡像模糊的鏡面,她站正,盯着自己的影像看,然後向它揮手,說:“生日快樂啊。”
出了電梯,走廊裡靜悄悄的,門卡開門,嘀的一聲。
屋子裡黑漆漆的,大家都睡了,真是的,也不等她。
炎紅砂噘了噘嘴,摸着黑,腳步放輕往裡走。
剛走了兩步,忽然聽到哧拉一聲火柴划着的聲音,一小朵溫暖的焰頭亮在暗裡,漸漸的暈開黑暗,她看到持着火柴梗的木代,小心地去點蛋糕上插着的數字蠟燭。
23,那是自己的生日年紀呢。
蠟燭點起,那團光漸漸蘊開,炎紅砂看到木代、羅韌還有一萬三,堆放着的蛋糕盒、紙碟、塑料餐刀、生日禮花筒,有點像做夢,眼前漸漸模糊,炎紅砂使勁閉了下眼,又吸吸鼻子。
看到木代笑着說:“紅砂是個小可憐兒,過生日怎麼不說呢。”
炎紅砂乾巴巴的回答:“因爲你們都挺忙的……”
忽然說不下去了,就那麼在原地蹲下來,抱着膝蓋哭起來。
木代忽然也有點繃不住了,伏到羅韌懷裡偷偷掉了兩滴眼淚,一萬三過去,想扶炎紅砂起來,炎紅砂抱住他胳膊,繼續嗚嗚嗚地哭。
一萬三說:“二火啊,別太感動了……”
炎紅砂還是哭,一萬三有點無奈。
“這樣二火,打個商量行嗎?這準備的倉促,也沒給你買禮物,你要這麼喜歡這條胳膊,你拿去算了,沒事還能撓撓癢什麼的……”
炎紅砂噗的笑出來,把他胳膊甩開,吸了吸鼻子,說:“去你的。”
於是擦乾眼淚起來,被簇擁着到蛋糕邊,左右看看,奇道:“曹胖胖呢?”
羅韌朝裡屋努了努嘴:“來了。”
話音剛落,裡屋的門開了,那裡的燈光大亮,曹嚴華一臉肅然,抱着一束花,滿天星夾着百合、鬱金香、鳶尾,腳邊站着曹解放。
炎紅砂看見曹解放就噴了,也不知道曹嚴華怎麼想的,拿透明膠綁了朵萬壽菊在曹解放腦袋上,曹解放翻着白眼,一副沒好氣的模樣。
曹嚴華抱着花,鄭重地向炎紅砂走來,大家讓他領起獻花的大任,他力圖走出紅毯一樣的效果,然而顯然事與願違:開始只是炎紅砂笑,後來一萬三扶着桌子就蹲下去了,木代笑倒在羅韌懷裡,至於羅韌,一直努力偏開了目光不看他。
好吧,曹嚴華訕訕。
只好說:“紅砂妹妹,大晚上的,實在買不到什麼禮物,店都關門了,我們都說好了,先欠着,一定補。”
炎紅砂幾乎笑出了眼淚,接過來,說:“好。”
然後許願,燭火搖着曳着,她一直盯着看,說:“我希望,我們明天就能找到關於這個壟鎮的線索。”
木代急的跺腳:“紅砂你傻嗎許這個,不行,重新來,許一個關於你自己的,美好幸福的鬼君的替嫁王妃。”
炎紅砂不確定:“真要重新來嗎?”
一萬三說:“重新來吧。”
炎紅砂想了想,又說:“我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們還能在一起,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算頭髮白了,還能一起過生日,一起出去玩兒。”
說完了,低下頭,呼啦一下子,吹滅了面前的蠟燭。
遠處傳來夜半十二點的敲鐘聲,真好,分秒不差,拿捏的剛好,沒耽誤。
第二天,曹嚴華醒的最早,昨晚上的生日宴振奮了士氣,周身鼓盪着馬上投入工作的豪情——他刷的從牀上跳下來,還把擠一張牀的一萬三的被子也掀了:“三三兄,快起來,掃墓去了!”
在一萬三咆哮之前,他一溜煙竄到客廳,刷拉一聲拉開了窗簾。
傻眼了,陰天。
身後沙發上,羅韌伸手遮住眼睛,打着呵欠坐起身,說:“今天天不大好,大概是要下雨。”
……
還真叫羅韌給說中了,天色一直不好,像老天掛了臉,他們自己也緊張,和時間賽跑,下意識的分的更開——雖然還在同一座山,但幾乎是一個人排查一片區域,山裡信號不好,對講機就派上了用場,一人腰裡別一個,倒是頗爲拉風。
中午過後,墨雲翻上山頭,黑壓壓的,幾乎壓上林梢,雖說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但是跟晚上差不多了,幾個人剛翻完半面山,準備從另一面排查下去,就在這個時候,半天上忽然劃過豁亮的一道閃電。
羅韌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雨衣都穿上,下了這座山就回,這場雨不小。”
何消他說,豈止是不小,簡直是頃刻間倒了下來,噼裡啪啦,雨滴子小石塊一樣往人頭上砸,對講機裡一片鬼哭狼嚎,曹嚴華抱着頭就往山下跑,風大雨大,眼前的水糊成一片,聽到羅韌在說:“往大的樹下躲,這是急雨,下不長,別往下跑,會摔!”
曹嚴華心裡一急,一個步子沒收住,腳下一滑,整個人滾了下去,其它人的四部對講機,幾乎同時傳來他骨碌碌滾的聲音:“啊呀啊呀呀呀……”
木代和炎紅砂大叫。
木代叫:“抱頭,腿護胸……”
炎紅砂叫:“抓住,抓住!有什麼抓什麼……”
一聲悶響,好想是摔在哪了,但聽聲音,不很重。
隨之而來的,是以秒計的靜默,奇怪,他那裡的雨聲都似乎小了不少。
一萬三試探性地叫:“胖胖?”
羅韌沉聲:“可能是摔暈了,也可能沒回神。曹嚴華,講話!”
曹嚴華的尖叫聲驀地傳來:“狗!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