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任何消息的五天裡, 文依的手漸漸不再疼痛,不能拆開繃帶,大部分時間, 房中安神香濃濃點着, 只是睡覺或者吃飯。前方戰事如何, 許寒池如何, 文依半分聽不到, 彷彿與世隔絕了一般。
好在是秋天,天氣轉涼。
見不到肖南芝,孟紹濂也未曾來過, 這很好,文依想, 五天時間, 只用來養傷和……等待紹泠。
青寧時常有些恍惚, 文依以爲她是因爲近來變故太多,心裡害怕, 想着早些離開:“別擔心,王爺向來言出必行,料想今日晚間便會有動靜。”文依似乎在勸慰青寧,也在對自己說。
“你睡着的時候,皇上來過。”青寧沒有答文依的話, 自己說道。
文依坐起身來:“皇上?”
青寧點頭:“皇上是來告訴文依姐, 您的父母之仇已經得報, 太后被禁足在赫寧宮, 與那木措赫戰事平息之後, 就會將太后送去繁波湖,和皇后一起永遠囚禁。”
沒有想象的開心, 文依也沒有覺得難過,那三巴掌打下去,與文喬再沒有見面的餘地。或者從今以後,只有各自的路去走,不需要相顧,哪怕是想起。
輕輕蹙眉間,秋風入室。
青寧起身關窗:“你有沒有想過……你有沒有想過,留在宮中?”青寧目光閃爍。
“爲什麼要留在宮裡?”文依不解。
“那日皇上來探望,你還在睡着,我本來想叫醒你,可皇上不讓,他就坐在你身邊,坐了整整一個時辰才離開。這些日子戰事吃緊,皇上幾乎是白天黑夜都在清和宮議事。好不容易有個休息的間歇,卻在你身邊坐了這麼久。”青寧眼眶有些紅。
文依起身,走到青寧面前,輕輕拉了她手:“你是最知道我的。”
“文依姐,當初莊主舍你而去,雖說事出有因,但是也是絕情絕義得很,若真是情深似海,他可以帶你走啊,生死與共不好嗎?現在這個時候,你傷成這樣,幾次險些喪命,莊主又在哪裡?救你的除了王爺就是皇上,青寧知道你心裡沒有王爺,那皇上呢?你也不看看嗎?也不惦念嗎?他用自己的血髓救過你的命啊。”
被青寧抓住搖晃,文依覺得手指很疼:“別晃我了,青寧。”文依用另一隻手扶住她道,“要被你晃散了。”
放開手,青寧目光卻始終不離文依:“我不懂你到底爲了什麼這樣執着,如果說你要報仇,那現在仇已經報了,若說莊主曾經救你於危難,那皇上不是嗎?紹泠王爺不是嗎?若論恩情,誰又少於莊主?我不懂你就能這樣狠心決意地離開皇上,完全不管若是你走了,他會有多難過。”說到最後,已止不住眼淚。
文依伸手來想扶她肩膀,觸到一片清瘦。
“青寧知道莊主有多愛您,雖然我那時不知道男女之情是什麼,但是我看到你們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莊主都會不自覺將你護在身側。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每一次起身離開時,莊主從來不會從你身上移開眼神。他是那樣鐵骨錚錚的男子,是縱橫江湖無人爭鋒的許寒池。我想,任誰也擋不住他哪怕是偶爾露出的一點柔情,更何況這樣的傾心相伴。不怕文依姐笑話,青寧曾經偷偷過,若是這輩子能有一個這樣的男子對青寧好,青寧死而無憾。”青寧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由它噴薄而出,“而且青寧也知道,在你心裡,莊主纔是唯一唯一的那個人,若是還有第二個你放不下的人,也是紹泠王爺,卻從來都不是皇上……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嗎?他是有太多身不由己,他不是不願全力護你,不是不願朝朝暮暮,但是他有天下,他不能啊,若是他可以像莊主一樣,逍遙自在,你怎知他不會比莊主做得更好,做得更得你心,哪怕他能像王爺一樣,或者他已經帶走你了!可你……你就這樣想着離開,想着不辭而別。”
被青寧問得愣住,文依從未想過,或者從未敢想,原來自己的感覺都是真的,青寧已將自己的心交給了孟紹濂。而自己卻無法向她解釋,她愛上的這個男人確實不會像寒池和紹泠一樣。他的心中是江山,手中是天下,除此之外,其他不過是錦上添花,即使情深也不過是一顆不同的棋子罷了,到了該捨棄的時候,仍不會猶豫。
痛徹心扉的不止是盡斷的手指,還有已經可以預料到的離別……
暮靄沉沉,最不容易有霧氣的秋天,竟在這個傍晚起了重重大霧,隱約中已看不到清和殿檐楞上的鴟吻。
當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散去,皇城外,迷霧中一架馬車,遠遠去了……
“皇上,要不要着人去追?”說話的是曹維商,一旁的王路咬了咬牙。
孟紹濂的手指在抖,攏在明黃的衣袖內,誰也沒看到:“你確定是建中王帶走的?”
“是。”曹維商拱手道。
幾個晚上沒有閤眼,紹濂的眼睛是通紅的:“不必了。既然留不下,走了也好。對外……就說養傷吧。”
回身而去,王路忙跟上,留下曹維商一個人,低聲嘆息。
靠在車壁上,因爲顛簸,文依手指覺得陣陣刺痛。馬車外是一言不發的紹泠,甚至帶她離開皇城到現在,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們有建中王的腰牌,文依只是打扮成了隨從的樣子,於大霧之中,再沒有誰注意到。
“手指很疼?”紹泠終是開口。
“嗯。”說不疼是假的,文依道,“比前幾天好多了。”
遞進來一包藥,紹泠道:“走之前我去大牢看過陳以,他說如果十日之後不能再正一次骨,你的關節癒合後會不靈活,痊癒了也做不得彈琴繡花的事情。他讓我把這藥給你,說三十日之後開始,每次喝十錢能保證半個時辰內不那麼疼,你需要自己努力活動手指,至於能恢復多少,還要看自己了。”
接過藥包,文依道謝。
“你不用太難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是,寒池是,自然青寧也是。”紹泠道。
“嗯。”文依點頭。
子青殿中。文依用了極大的力氣控制自己:“青寧,你不想和我走了是嗎?”
走與不走,青寧想過太多次,想得腦子都亂了,捨不得顧文依,前路生死未卜。只是現在的自己,更捨不得的是他吧。
“文依姐,皇上,他太寂寞了。”青寧望着文依,慢慢說到。
或許知道了答案,顧文依輕輕別過身去,忍不住眼淚,卻又不能落下:“有了你,我就不需要道別了,我已經留給了他我現在唯一的親人了。”
話離別,於傷心處,兩人均是無聲。
一路向西,馬車已在夜色中慢慢離開了長安,有建中王的腰牌,他們一路暢行。
這是不是太順利了?
紹泠已經做好了皇帝會攔截的準備,所行路線早有人準備接應,但是這些準備一個都沒用上。三人一車一馬,竟然順順當當旁若無人般地離開了長安。難道?孟紹濂真的就這樣放走顧文依,還是戰事吃緊,已經顧不得了。
文依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王爺,可有寒池的消息?肖將軍的人馬到了哪裡?”
按照路程,出使到達羅敷嶺,蔣敷他們用了大約三十日,但是因爲是出使,所以一衆均是緩行。此時行軍,戰事緊急,自然大不相同,大約不過十七八日肖南靈便可到達羅敷嶺。
“暫時沒有。我的人從羅敷嶺傳回來的消息,自從那日祭旗之後,一衆江湖人劫走寒池,就再沒有消息。前方軍報,達花爾赤的那木大軍此時已經到了國境線上,但是不知爲何,卻停了下來,遲遲沒有宣戰。”紹泠亦是遲疑。
“會不會……”文依問道。
“你是說達花爾赤會不會改了主意?”紹泠道。
文依點頭。
“據我看是不會,他蓄謀此事不是一朝一夕了,而且他們已經得到了太后失勢的消息,更是箭在弦上。”紹泠道。
“他們遇到了什麼麻煩?”文依道。
“這個是最有可能的。”紹泠點頭道,“多年來達花依仗江湖人士,與軍中偶有不合。”
文依眼光明亮:“王爺是說,那木朝中有部分勢力是不贊成反陳的?”
“是。”紹泠點頭,繼而笑道,“你這小腦袋裡又想些什麼?哪代哪國軍中不合都是常事,大陳又有多合?若真是合,你我現在早就身首異處了。但是唯有一點,若不是有奸佞之人作梗,在軍中有一點是不破的,那就是一致對外之時,分歧都會被放下。那木軍中不過派系遠近之爭。”
文依點頭,紹泠說得不錯:“我們走得這樣順利,王爺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紹泠一笑道,“也不奇怪。這世上最奇怪的就是感情,紹濂雖是天下之主,呼風喚雨都是常事,只是……對你,他好像總是沒有辦法,所以放你走,也不奇怪。”
真的嗎?文依看着已然紅腫的手指,輕輕蹙眉。
天已亮,霧氣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