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三月初八,子時,晴,樑國桃花渡。
桃花渡東岸,碼頭旁有三家客棧,最大一家爲劉記客棧,據說老闆是刺史大人八輩內的同宗。客棧佔地頗大,除了門面樓內的普通客房,院內還有三套獨立院落的樓房。而在此落腳的鐵凡一行,正是包了西向渡頭的一套。
月明星稀,清風徐徐,樹影搖曳,花香襲人,桃花渡一片寧謐。但三更時分,河畔桃林之中,卻有兩名黑衣蒙面人竄出,躡手躡腳摸近劉記客棧,方位正是西向院牆。其中,一名身材消瘦的黑衣人動作最爲迅捷,覓得院內巡邏的一個空檔,他輕輕一躍,便如飛燕般竄入客棧內院。
入院者正是紀銘,另一人則是黃雄。昨日收拾完司馬睿,紀澤等人憑藉順手牽羊來的百餘好馬,幾是一人雙騎,當夜便趕到了桃花渡這個丐空空入京的必經之地。時間緊迫,機會只有一次,紀澤等人可沒少做準備,至少這裡的三家客棧早被摸得爛熟,更有被重金收買的夥計作爲內線。
有着店傢伙計做內線,紀銘對丐空空的關押之處瞭如指掌。入院後,他毫不停歇的掠向二樓一個後窗。繼而,令人咂舌的是,紀銘毫無做賊覺悟,並未設法偷偷打開那緊閉的窗戶,而是以最粗暴最野蠻最囂張的方式,砰一聲直接撞入房間,頓令夜間的桃花渡掀起驚瀾。
“噠噠噠...”像是發令的戰鼓,窗破的聲響一出,那片桃林中立即殺聲大作,一隊鐵甲騎兵兩人成排,呈長蛇狀魚貫而出,沿弧線快速衝向院牆,並利用馬匹高度,站在馬鐙上向着院內發射出根根箭矢,一時壓得院內與樓頂的巡夜官差擡不起頭,也爲紀銘保證了進退之路的毫無阻擾。
鐵凡一方,最先反應的正是破窗房內的兩名值夜官差,他們一邊起身操傢伙,一邊怒聲斷喝道:“大膽,什麼人?”
然而,沒人向他們作答,作答的只有一片白色迷茫。就在進入房間的剎那,紀銘便甩手一揮,一大團煙粉當即籠罩了整個房間,也覆蓋了兩名正欲出手的官差,煙粉中的刺鼻氣味頓令二人咳成一團。
“咔嚓!”下一剎那,紀銘已經竄到牀邊,右手猛揮鷹翅寶刀,斬斷了將丐空空栓聯牀腿的鐵鏈,左手則用力一撈,已經夾起了手腳被縛的丐空空。
“嗖嗖嗖嗖...”機括聲在室內響起,兩名目不能視的官差不愧爲經年巡捕,愣是壓下身體不適,射出了隨身準備的袖弩與暗器,而他們的攻擊目標,則不約而同的對準了窗戶方向,只因這樣一來,他們雖無法捕捉來襲者的及時位置,卻可封住其逃路,只要拖延片刻...
“砰!”然而,牆壁的一聲巨響令兩名官差齊齊一愕,更是預計落空。因爲,紀銘壓根未再從那扇窗戶躍出,而是悍然撞穿了房間牆壁,竄入隔壁一間臥室,繼而不待他人再做反應,便從該房的窗戶撞至樓外。顯然,紀銘對這一棟木樓的結構乃至堅固程度十分了解,而他的既定路線,也確實躲過了兩名看守下意識射向窗口的弩矢。
粗暴意味着迅速!從紀銘撞入關押丐空空的房間,到他躍出另一房間的窗戶,總計不過短短一個呼吸。儘管聲響不小且摻雜着銅鈴示警,但卻沒幾個官差來得及反應。直到紀銘躍上客棧牆頭,並已將十分配合的丐空空甩給牆外黃雄的時候,劉記客棧中的一衆官差,以及桃花渡的其他宿客,才紛紛喧鬧起來。
“砰!”驀的,丐空空囚室另一側的窗戶被粗暴的撞碎,鐵凡憤怒的從房中躍出。他從夢中驚醒到回過神來,再到抓起兵器撞窗而出,連衣鞋都未穿,反應可謂快到極致,但見到的已是紀銘躍出牆外的背影,以及那隊騎兵魚貫馳離的身姿。
說起來,鐵凡並未因爲捕獲丐空空而鬆懈,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犯人沒到廷尉大牢就不算完,爲此他不光安排人內外值守,還在窗戶和房間內設置了兩道報警設施,就是擔心丐空空得以偷偷逃脫。誰曾想自家的看守和警報裝置倒是都正常反應了,可對方卻根本不和他來陰的,乾脆粗魯的來了個一快破萬法。
“何方賊子膽敢...”身在半空的鐵凡喝問僅喊了一半,便被十數支箭矢的迎頭痛擊打斷,尤其是其中一支還混蛋的箭後有箭。
“咄咄咄咄...”好在,鐵凡也有持盾突進的好習慣,襲來的箭矢被他悉數擋下。但他仍被弄得手忙腳亂,身形也不得不有所停滯。而這一刻,更令鐵凡驚怒的是,他的內勁運行竟然有所不暢,雖不至嚴重傷損,但足令他的修爲短期降下一截。
中毒?鐵凡心中疑惑,他並未吃客棧的食物,就連喝水都是打的井水自己燒的啊!他又哪裡知道,針對他這種行遍江湖的精細人物,紀澤可是在桃花渡三家客棧的所有水井中都做了手腳。源自紀銘的特效“滯氣散”,功效不強、無副作用卻絕技無法被發現,光這一項所用藥材就價值百萬錢。但爲增加營救成功率,並減少親衛損失,紀澤卻是絲毫不曾猶豫。
鐵凡遇阻之時,黃雄抱起丐空空撒丫子就跑,紀銘跟在後面掩護,三人直奔六七十丈外的渡口。而在他們前方三十丈,紀澤業已帶着一隊親衛列出弓盾陣,一邊後退一邊放箭,以壓制阻敵。
“跟我追!帶上盾牌,決不能走脫丐空空!”鐵凡自然不能接受這般失敗,忙招呼着值夜的與反應快的官差緊追不捨。可惜,他剛追了十多丈,就被迎面而來的更多箭矢硬生生攔截。這撥箭雨卻是來自渡口,那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艘大船,五十餘人正在其上張弓放箭。
“啊!”就當鐵凡心中焦急之際,身側傳來一聲慘叫。他扭頭看去,中箭的正是那名紅衣侏儒女子,其身上已經插了五六支箭矢,紅衣也被浸成了醬色,看來定是不活了。沒辦法,這名侏儒女子太惹人恨了,知曉其相城所爲的親衛們在射箭之時,大多不自覺的瞄向了她。
侏儒女子在鐵凡部屬中頗有地位,她的殞命頓令一衆官差更加躊躇。而就鐵凡兩度被阻的時間,紀澤等人已經悉數跳上了大船。從出手搶人到逃上大船,所用時間尚不夠一般官差穿衣配刃。憑藉着周密設計,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無傷無損的完成了這一場虎口奪食般的救人之舉。
看着對方的陣容,小兩百的披甲精銳,鐵凡再看看己方逐漸趕來的屬下,一個個明顯比平常弱上一截。他知道,即便加上駐守此地的五十名郡兵,對方此刻的實力也不在己方之下。對方一味逃走,僅是不願無謂傷亡而已。
“算了,別再上去送死了!”無奈的擺擺手,鐵凡沉聲喝令道。看明白雙方形勢,他明智選擇了放棄。不說己方很難追上乘船的對方,就是追上了也不過是自討沒趣罷了,還是以後設法再找回場子吧。於是,一干官差揉着惺忪睡眼,呈不捨狀目送着大船迅速划向河心,與那裡另幾艘船隻會合後順流而去。
這時,身後傳來一聲驚呼,令鐵凡懊悔得心窩劇痛,那是劉記客棧老掌櫃的聲音:“渡船,那些人乘坐的不是被刺史家二公子僱走的渡船嗎...”
“哈哈哈,有緣千里來相會啊,丐兄弟,久違了,這兩日沒受苦吧?”渡船艙室,紀澤掀簾而入,向丐空空招呼道。看其笑得合不攏嘴的熱情樣,其實更像黃鼠狼看見小母雞,甚至令丐空空一陣惡寒。
“聽聲音,你,你是在高陽國救過我的那位黑衣人嗎?”丐空空豁的站起,不無激動道。他的手腳鐐銬已被取下,看其行動靈活,想是並無大礙的。
“呵呵,丐兄弟好耳力,自我介紹一下,某乃血旗將軍紀虎,也即太行雄鷹寨寨主。”紀澤笑着取下兩撇小鬍子,略做抱歉道,“之前多有顧忌,不曾吐露身份,卻是紀某小家子氣了,呵呵。”
“恩公兩次救命,大恩不言謝,他日恩公但若有命,丐某定不敢辭!”丐空空忙衝紀澤行了個長揖,一臉感激道。
扶起丐空空,幾句寒虛客套之後,紀澤開門見山的發出邀請:“丐兄弟屢次身陷險境,皆因單打獨鬥之故,不妨來我血旗營,暫任七品探曹佐史,我等一同行俠仗義,除暴濟民,豈不快哉?”
言罷,紀澤不無期盼的看向丐空空。莫怪他如此看重丐空空,他的暗影首要便是竊取情報,而竊取之事又有誰能勝過丐空空抑或空空門的神偷呢?
丐空空一愕,略作沉吟,繼而語態誠懇道:“丐某亦嘗聽聞血旗營盛名,多謝恩公如此看重丐某,但丐某有一問題,須得恩公令丐某滿意,丐某方可加入血旗營。否則,丐某隻能另外設法報答救命之恩了。”
西晉版的雙向選擇,還好沒一口回絕!紀澤暗自腹誹,面上則笑吟吟的問道:“還請丐兄明言。”
“丐某雖僅一介遊俠,卻有自身所持。在下也曾關注過血旗營,頗覺血旗營明裡扶危濟困,暗中大肆擴張,遠超一將一營所爲,敢問恩公究竟志在何方?”丐空空問出心中所惑,隨即雙目炯炯的直視紀澤。紀澤可以確定,如果自己一個回答不好,對方將會毫不猶豫的拒入血旗營。
“丐兄自稱遊俠,可知何爲俠?”自覺被對方控制了交談節奏,紀澤下意識的轉移了一下話題。
被紀澤冷不丁的反問了一句,丐空空一個愣神,繼而稍一思索便答道:“俠者,除暴安良,扶危濟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短短的一個緩衝,紀澤已經意識到自己因爲昔年的武俠情節,過於在乎一名江湖神偷的加入了,若是爲此刻意詭辯迎合,反倒落了下乘。由是,他迅速調整好心態,坦然正視丐空空道:“丐兄所言,不過俠之小者,即便終丐兄一生,至多短暫惠及數百上千人,能否極我血旗營一次賑災?故以紀某愚見,俠之大者,爲國爲民,當行大事,然欲有所成,實力不可或缺。”
“丐兄那封書信想是送入劉喬之手了吧,可知後續爲何毫無風聲,恰似石沉大海?”淡淡一笑,問出一個令丐空空尷尬的問題,紀澤直接給出答案,“據紀某獲悉,劉喬已將消息私下轉給東海王,用作籌碼秘密媾商,以圖更大權利,時下雙方正在緊鑼密鼓討價還價呢。而丐兄今次被如此針對,力度如此之強,怕也因爲讓雙方一同厭棄了吧。”
紀澤這並非信口胡言,前日收拾司馬睿之際,他從司馬睿的竹筒倒豆子中,恰好得知司馬睿此次秘密出行豫州,竟是作東海王司馬越的密使,前去與劉喬磋商合作之事。這會他將此事挑明,自是爲了敲打丐空空那顆幼稚的中二之心。
“什麼!?”丐空空豁然站起,目中噴火,橫眉立目,青筋暴起,雙拳握得咯咯作響。直到良久,面色數變之後,他卻只得一臉頹然的坐下,畢竟這一層面的事情根本不是他一個飛賊所能干涉的。
“其實,何止丐兄有和平之願,天下兩千多萬黔首,誰願內戰,司馬諸王與士族官僚不知道嗎?他們知道,但無所謂,因爲他們根本不受黔首制衡!”趁熱打鐵,紀某人揮動手臂,自吹自擂道,“爲什麼?因爲百姓沒有力量,而紀某就是希望拉起這樣一股力量,他們不聽話就揍他們,再不聽就幹掉他們!”
“丐兄問及紀某志在何方,實則想問紀某明裡一套,暗裡一套,是否有舉兵造反、荼毒百姓之意吧?紀某保證,絕不爲一己之力起兵征伐,更不會將我華夏百姓帶入生靈塗炭!”做足鋪墊,紀澤這才正式回答丐空空的問題,“紀某如今志向乃是強大自身,於海外開疆擴土,以容納拯救更多漢家流民,搏一個永載史冊!他日中原若平,紀某自當歸入版圖,若依舊這般烏煙瘴氣,甚或生靈塗炭,紀某也不介意以暴制暴,蕩清寰宇,給華夏一個太平!”
瞥見丐空空聽得專注,紀澤心中得意,繼續侃侃而談:“紀某心中有國有民,但於我而言,國者,華夏社稷也,民者,炎黃後裔也,卻非司馬一家一姓之大晉,也非士族枯骨之大晉...”
“相比恩公,丐某不足萬一,還望恩公收留!”驀的,愣神半天的丐空空不待紀澤說完,居然直接單膝跪地,一臉拜服道。
“收!收!當然收!哈哈哈哈…”紀澤開懷大笑,嘰嘰歪歪半天,可不就是爲了這個嘛,難得“王八之氣”爆發一次啊。
然而,得意之餘,攙扶之餘,君賢臣忠之餘,紀某人卻又不免心中嘀咕,這丐空空怎會如此乾脆就答應了呢,自己真有那麼大魅力嗎,不會另有玄機吧?其人性之惡,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