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三月十五,巳時,晴,東海朐縣。
車琳琳,馬瀟瀟,朐城西南的官道上,悠悠然行來一行二十餘人,車馬不疾不徐,時有鶯聲燕語,恰似富家子弟踏青郊遊。居中一匹高頭大馬上,是一名濃須虯髯的魁梧青年,眉宇間頗顯威武之氣,倒與他那身錦衣華服不甚協調。此人正是二度喬裝後的紀澤,這已是他抵達朐縣的第三天了。
數日前救上丐空空之後,紀澤終於結束了在豫州的四處禍害,先北上繞道青州,這才晝伏夜出南竄至徐州東海,並由月前便來此踩點的暗影人員協助,以白菜價在城南三十里選購了一處佔地甚廣的海濱田莊。剛剛安頓下來,他便趕往朐城港口調研海船海貿來了。
朐縣是淮河下游的濱海縣,歸徐州東海國,屬東海王司馬越的封地。此時尚未經過史上九次黃河奪淮,黃淮一帶的海岸線比起後世要西上近百里,故而晉時的朐城,也即後世連雲港市的海州,卻是緊挨海邊。古樸的城牆高三丈,南北三裡,東西二里,臥于山海之間,其東北里許便是海州灣,城南則是座名爲白虎山的山崗。
春光明媚,紀澤走在崗下的官道上,欣賞着濱海清幽的西晉風光,不禁心曠神怡。春天來了,石虎山像是披着碧裝的少女,全身點綴着五顏六色的野花,鳥兒湊趣的繞其鳴叫;山下的田地綠了,星星點點的農人在個個方格間辛勤勞作;碧藍的海灣裡,不時有片船帆隨風漂移,像白色精靈在藍色畫布上起舞;更遠處海天盡頭,雲蒸霞蔚中隱約可見神秘的鬱州山,不知是否真有仙人在山上笑看塵世紛繁?
這天、這地、這人、這山、這海、這城,這麼一幅壯美的山河,可惜亂世已至,卻不知這裡又能安生多久?驀然間,紀澤沒由來壞了雅興,索性手指前方叫道:“兄弟姐妹們,朐城就到了!”
“咿?城門口怎麼那麼多人,集市嗎?”馬車窗戶裡伸出一個腦袋,正是紀芙。昨日他們剛被紀澤遣人從淮河邊接來田莊,今個聽說紀澤進城,便與趙雪一道吵着跟來了。
“什麼集市,無非又是流民罷了,不想這東海之濱,也會有流民徙來。”劍無煙的眼力顯然更好,僅是瞥了一眼,便淡淡道,“都說東海王禮賢下士,仁厚愛民,封地內竟也如此。”
紀澤淡淡道:“女俠莫要這般憤世嫉俗嘛,其實東海國已經很好了。這裡尚無戰亂,又有大海無盡漁產,正常年景,本地百姓還能勉強吃飽,流民若能挺到這裡,多半不會餓死了。你看那些流民,至少不像司豫兩州那般都蜷坐不動嘛。只不知如此又能維持幾年...”
隊伍前行,很快便到了朐城西門。西門外有個小廣場,廣場北方正中有一土質高壇,顯然,這裡原爲官府舉行春耕或祈雨等儀式的場所。但如今,廣場上有着上百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百姓,青壯佔四成,少有老人,聽口音多爲北方人,他們語聲嘈雜,孩啼婦泣,卻已將此地默認爲流民僱傭點了。
紀澤一行多來自河北戰亂之地,對流民已經少有感觸,紀芙卻少見這等規模的苦景,不由拉着紀澤的衣袖道:“哥哥,咱們幫他們吧,田莊不是還缺農夫嘛。”
或因血緣相親之故,紀澤對上紀芙那雙清澈的明眸,立馬忘了低調,左右他現在不差錢,便點點頭,寵溺的摸摸紀芙腦袋,繼而大手一揮,無比豪氣道:“既然芙妹說了,今個兒哥就放開來招人,願來的咱都收!”
“噗嗤...”趙雪卻是笑出聲來,扯起紀芙的胳膊揭露道,“小芙妹妹,你可別叫他給蒙了。他又要開辦作坊,又要組建船隊,又要修建莊院,正缺人呢,再給十倍的流民他也吃得下!”
好男不與女鬥,紀澤立馬遠離她們,叫來兩名親衛,給出全家包吃包住,男子六百錢,女子四百前的厚道價,且是傭非奴,讓他們負責在此無限額招募。結果,半個時辰之後,小廣場空無一人,一支扶老攜幼的隊伍則歡天喜地的往南而行,而朐縣來了個紀土豪的消息也就此傳開...
尚未意識到這番土豪做派將給自家帶來什麼,紀澤丟下兩名親衛招募流民,自己則入城來到縣衙,卻是約好要順道辦理購莊與落戶的一應手續。由牙人負責上下打點,紀某人以紀澤爲名,以幷州西河紀氏族人的身份,落戶於東海朐縣,這可是有據可考的丁級士族身份。當然,紀澤用上這個身份卻是絕對經得起調查的,因爲雄鷹寨所收流民中就有真正的西河紀氏族人。
期間令紀澤頗爲不爽的是,賣家管事和縣衙書吏幾乎沒搭理過他,只管迅速收錢辦手續,完事後二人便即匆匆離去,就像躲瘟神一樣。這搞得紀澤哭笑不得,但誰叫他貪圖便宜划算,買的是座傳說中的鬼莊呢,他自己不信可別個嫌晦氣呀!得,朐縣紀府算是生根了,他揣上地產與落籍文書,城東碼頭去也。
因被山海包夾,朐城只有東西兩個城門,看起來就像一個門神,鎮守着城東二里外的朐港碼頭,並用它那灰黑的城牆,向世人敘述其歷史的厚重。說來朐縣歷史確久,秦始皇當年爲尋不死藥三次巡遊至此,徐福的東渡船隊也是從這裡啓航,而海中數十里外的鬱州山(今花果山),則長期被人當做是三大仙山中的方丈山。
不過,作爲歷史名鎮和淮河下游有數的海港,朐縣碼頭並沒紀澤想象中的繁華。偌大海灣中只停靠有幾艘七八丈長的千石海船,以及十幾艘小漁船,看來這個時代的海上貿易雖已起步,但距離興盛還相當遙遠,紀澤卻不知自己究竟是該喜還是該憂了。
由於海港的存在,在朐城東門和碼頭中間,形成了一個小集市。城中的百姓、左近的漁民、海船的水手以及遠來的商賈彙集於此,倒是頗顯熱鬧。到了這裡,紀澤等人索性下了車馬,邊逛集市邊步行前往碼頭。免不了的,紀某人與親衛們又淪爲了拎包客。
“你這老東西,別裝可憐了,快點給錢,想白擺攤子,門都沒有,老子早盯着你了!”正當紀澤穿梭於海產貨攤間的時候,一聲厲喝從前方傳來。
紀澤擡眼看去,卻是一名衙役裝束的漢子,正扯着一名老實巴交的菜農大展官威,同時手還沒忘向自家兜裡撈根蘿蔔。紀澤啞然,城管原來不是後世的專利呀。剛收回目光,還是那個方向,傳來了另一聲厲喝:“直娘賊,趙老四,快閃開!收錢一邊去收,別擋道,要是耽擱了我家老爺用膳,你們這幫泥腿子擔當得起嗎?”
紀澤再次擡眼,卻見那名衙役的面前,正駛來一輛寬大的驢車,將本就擁擠的過道塞得滿滿當當。驢車上坐着一名衣着周正的中年人,正手指着那名衙役大聲呵斥,而在他的車前,一名青衣小帽的家奴則揮動鞭子,東一下西一下的作勢抽打趕人,爲這名中年人增添氣勢。
“得得得,我這就讓,這就讓,呵呵...”換了個人,那趙老四頓時慫了,忙陪着笑訕訕避讓,連收錢都顧不上了。
“那不是吳癩子嗎,聽說妹妹給吳家少爺做了小妾,現已升做了吳縣丞家的四管家,其實不就是個管飯的廚子嘛,這尾巴都翹上天了!”邊上已有快嘴的婆姨開始現場報道,倒爲紀澤解了惑。
嘴掛譏笑,紀澤收回目光,低頭指向身邊貨攤上的一筐黃魚道:“老人家,你這魚怎麼賣?”
攤後的老漢忙起身答道:“大的一條二十個大錢,小的十個大錢,這位郎君,您仔細瞧瞧,俺的魚可是今晨剛從海里網來的,嘴巴還在動,新鮮着呢。”
紀澤估了一下,大魚約有三四斤一條,算來一斤才五六個五銖大錢,比本地米價貴不到五成,僅是趙魏之地米價的一半,若是曬成魚乾運往那邊,還是很值的。況且,若用這邊自熬的廉價海鹽晾出鹹魚幹,到了內地還兼有鹽巴的效用,那便更值了。要知內地的鹽巴被苛以重稅,業已高達每斤百錢以上,吃不起鹽的大有人在。
正尋思間,像是刻意爲他展示濱海地區的風采,這會的集市就該着不消停。還是前方那個位置,突然傳來一聲暴喝:“你這狗奴才,沒長眼嗎,竟敢抽打你家三爺,看老子不揍死你丫的!”
紀澤再度擡眼看去,圍繞着馬車,已經開打了。只見幾名皮膚黝黑、短衫草鞋的魁梧大漢,正圍着那名家奴拳打腳踢。其中一名大漢的臉上明顯有條鞭印,雖未見血,卻也紅殷殷的,想來是那名囂張家奴不知爲何給捎上的。
“你們是何人,膽敢打我吳家的人?喝醉了嗎?”驢車上,吳四管家怒聲斥問,頗顯凜然之威。
“直娘賊,老子海上討生活,有今天沒明天的,管你是吳家還是有家!看你就非好貨,先吃俺一拳!”那名臉上被抽的漢子卻怒罵一句,衝上去就將吳四管家一把扯下驢車,掄拳就打。
於是,可憐的吳四管家享受了那名家奴一樣的待遇,二人被一幫大漢拳擂腳踹,直打得鼻青臉腫,衣衫破爛,哀告連連。紀澤下意識看看趙雪與紀芙,二人已被劍無煙與幾名親衛圍在中間,看樣非但沒有驚懼,反倒一副解氣模樣。
果然是跟某家混的,紀澤笑着搖搖頭,再掃眼周圍,沒尋到衙役,也沒看見兵丁,就連那個方纔還在邊上的趙老四也毫無蹤影。而集市中的普通百姓則都表情複雜的遠遠圍觀,雖小心避讓,卻也不見多少驚懼,顯非第一次遇到這種場景。
“行了,行了,你們幾個定又沒少喝,差不多就走啦!”這時,從碼頭上跑來一羣人,近了看清情況之後,其中一人吆喝道。看裝束外表,他們顯然跟那幫大漢一夥,不同的是他們個個手中都提着鋼刀鐵尺之類的兇器。
之前的幾名大漢本也打爽了,聽到吆喝,便一聲唿哨,跟着新來的同夥,鬧哄哄的揚長而去。很快,他們便上了碼頭邊的一條海船,繼而升帆啓航,大搖大擺的離去。令紀澤委實震驚的是,這羣不知該算海商還是海寇的人,從開始動手,直至登船啓航,自始至終皆無人阻攔。
俠以武犯境嘛,紀澤不無感慨,這可是在縣城門口啊。好在,港口邊巡遊的一艘水軍遊艇看不下去,操槳鼓帆就追向了那艘海船。然而不一會,那艘海船上卻升起了一面旗幟,其上竟是一隻大螃蟹。紀澤看得分明,那艘掛着晉軍旗號的遊艇,明明已經追近那艘海船了,卻不知是否因爲船隻出了故障,居然逐漸減速。愣是沒能追上那艘海船,直待海船走得遠了,才又提高了速度,象徵性追了一段。
揉揉有點發僵的脖子,紀澤總算看完了這場大魚欺小魚的鬧劇,不由好奇的問那賣魚老漢道:“老人家,那螃蟹旗幟代表什麼?怎生連官軍都似怕它?”
“郎君說什麼?”賣魚老漢居然裝聾作啞,眼睛則盯着自家的魚。
紀澤苦笑,示意親衛買了幾條魚之後,重新再問。那老漢這才恢復耳聰,低聲道:“那是巨蟹幫,聽說寨子在東北六七十里的鰲山羣島上,本是羣被逼犯事的漁民,下海亦商亦寇,聚集亡命,橫行無忌,殺人越貨,如今已擁壯五百,連一般官軍都不敢輕易招惹呢。我說外地郎君,您沒事可別招惹那羣人啊。”
巨蟹幫?橫着走的意思嗎?五百兇徒就這般囂張,看來淮海一帶果然沒什麼老虎,螃蟹都稱大王了。紀澤啞然失笑,再看鬥毆現場,幾名衙役和兵丁已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鑽出,一個個吆五喝六的開始恢復秩序,而那位趙老四,則再顯官威,揪住了另一菜農,之前一切恰似不曾發生過。
再沒了閒逛的興致,紀澤叫上表情各異的隨行衆人,直接快步前往碼頭,心中則五味雜陳。士族吃官差,官差吃小民,一幫跑海的亡命之徒卻是通吃無忌,這海上更是赤裸裸的拳頭爲王啊。好個晉海,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