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陵水營,紀澤與劉琨把酒夜燭,可聽得劉琨爲他選了個長廣郡用以棲身,頓時光火,冷聲道:“越石,我拿你當朋友,你卻在消遣我嗎?區區四千餘戶的小郡,叫我如何養活八千騎軍?人家河間王可是給了咱青州刺史兼三品安東將軍,你卻拿個芝麻大的長廣郡來應付我?”
“呵呵,子興莫急,聽爲兄慢慢道來。先說關西那份聖旨,三品將軍倒不打緊,如今不過虛銜而已。可這青州刺史,呵呵,子興捫心自問,憑你出身與名望,能叫青州士人官員聽命於你嗎,甚或有足夠人才取代他們嗎?須知他們盤根錯節,底蘊深厚,可非流民任你擺佈,光私兵總數就得過萬,你坐得穩嗎?”劉琨搖頭苦笑,沒好氣道。
青州六郡,在籍戶數不足六萬,明暗人口最多不到五十萬,紀澤還真沒覺着治理不了。只是,這五十萬人不是流民,軍政財幾乎都把持在士族手中,非大開殺戒,他很難快速掌控青州,可那樣的話,恐怕他就爲大晉士族所不容了。想了想,紀澤必須承認劉琨言之有理,對於他而言,不能掌控青州的青州刺史目前僅是雞肋。
面無表情,紀澤不置可否道:“還請下文。”
劉琨一笑,娓娓說道:“首先,長廣雖山多地少,人戶缺缺,卻處南北海貿中端,以子興經營雄鷹商會之能,憑藉海貿獲利,養活八千騎軍應當不難吧。海貿之利雖少被提及,可你既浮海而來,應當知曉一二。”
見紀澤沉默,劉琨繼續不急不慢道:“關鍵一點,方纔爲兄說子興大禍臨頭,絕非危言聳聽,你此番逼迫司馬兄弟,即便他們此時退讓,難免留有芥蒂,但能騰出手來,或將尋一藉口剪除你這一威脅。子興既想和解,自不願一直爲人惦記吧?”
“若是子興堅持勃海太守甚或青州刺史,即便東海王被迫同意授予,這等膏腴且易攻難守之地,便是換做爲兄,也會思量着儘早收回。相反,若是長廣那等貧瘠人稀且多山難攻之地,輔以血旗軍戰力,收回絕對得不償失,子興安矣。”
聽到這裡,紀澤確是熄了火。他所以捏鼻子不願叛亂,無非是想混在大晉旗幟下長遠發展,土地自可從海外輕鬆奪取,真正需要的是吸納大晉的人口與財富,大晉不缺流民,工商獲利遠勝土裡刨食,所以說,他爭取的該是一塊沿海落腳點,乃至陸上流通渠道,地盤的大小富裕其實並非重點。
相比滿足要求且可自安的長廣郡,勃海郡與青州雖然高大上,日後卻會麻煩多多,得不償失!那麼,他現在根基淺薄,羽翼未豐,又何必執着那些虛妄的次要利益呢。也是這時,他霍然察覺,自己身邊的謀士隊伍似乎太過欠缺,竟然沒人在這種時刻提醒自己。
見紀澤面色,劉琨心中業已有譜,最後加料道:“對了,聽說近來青徐交界出現一夥名爲安海商會的海賊,一度大鬧徐州,若你不介意,爲兄可在必要之時,舉薦你負責剿滅那羣海賊。想來有此功績,視徐州爲後院的東海王更易接納於你。即便未果,事未分曉之前,當也不會難爲於你。”
“咳咳咳...”紀澤一陣乾咳,忙拂面掩飾,好險沒憋出內傷來,不想自個設的局,不及走通門路派上用場,劉琨便主動要求領人來跳坑,且就差教自己養寇自重了。果然是好人啊,不虧與他相交一場。
故作沉吟片刻,紀澤似做不甘道:“也好,六日內送來敕令,我自前往長廣,但三品將軍不能少,還得賜我假節之權!這麼小一塊地盤,我可不想再有人隔三差五前來指手畫腳添麻煩!”
紀澤口中的“節”,指的是秦漢時期的節杖,實體爲一根竹竿頭部嵌上特定羽毛,代表皇帝的信物,恰似後來的尚方寶劍。著名的蘇武牧羊,手中始終不放的那根竹竿就是使者節杖。
在西晉,“節”分爲假節、持節、使持節、直至假節鉞四等,權力遞增。假節可全權主管一地軍政,猶如唐時的節度使,持節在戰時可斬兩千石以下大員,使持節則可在平時斬殺兩千石大員,至於假節鉞,那就權重到如帝親臨了。紀澤若爲三品將軍,擁假節之權,則可名正言順的開府立衙,自行任命五品以下正式官員,並獨斷長廣軍政。
假節!?劉琨眉頭一皺,紀澤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假節之權豈可輕授。假節可讓紀澤光明正大的不受青州地方官府節制,他紀某人素來自主行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假節則就等於正式承認了他是長廣的土霸王啊,叫青州的刺史都督們情何以堪?
“爲兄必須提醒你一句,你入主長廣奪了他人權勢,本就會令當地不喜,假節更將令你愈加爲青州官府所厭啊。”勸了一句,看着紀澤的不容置疑,劉琨也知這是紀澤的退讓底限,他眼珠一轉道,“這樣,你若堅持,爲兄便去爲你討來,但是,你須得售賣萬匹戰馬給我關東,價格不會虧了你,左右你養着也難。”
“八千匹上好戰馬,換四十萬石糧!中原缺碼,這個價格尋常都買不到,關東絕對不虧!”紀澤想了想,咬牙道。兩萬戰馬至少要吃十萬人的口糧,他的確養不起,爲了將長廣郡打造爲自己的橋頭堡,捨棄八千匹卻也值得。
“子興咋不說你現在肯定換不到那麼多糧呢?呵呵,成交!”劉琨大笑,這樣既削弱血旗軍,又令己方戰力大增的事情,區區四十萬石糧食可難不倒家大業大的關東陣營。
至於借調血旗騎軍,劉琨壓根沒想過,一是紀澤定不願替關東陣營打生打死;二來血旗營絕對算是關西關東之間換船最頻繁的二五仔,關東陣營真就不敢帶着血旗騎軍上陣,誰知屆時他是哪一頭的,還是丟入山窩窩裡最令人安心。
事情至此已算談定,劉琨自信這一系列條件絕對能令東海王滿意,心情也放鬆下來,舉樽笑道:“子興,今日雙方和解,你我他日還可並肩殺胡,實乃暢快之事!來來,痛飲一樽!對了,這百果釀你可不能僅僅送給士稚,日後可得一樣送我,哈哈哈!”
“好,沒問題!幹了!哈哈哈!”紀澤大笑舉杯,一飲而盡。無需大動干戈便能獲任長廣郡,他對這一結果也很滿意,儘管隱覺劉琨代表着關東立場,其間不乏限制己方發展之意,但還在他的接受範圍。由此,他也不得不佩服劉琨的長袖善舞,單憑一張嘴便爲關東陣營將自己的威脅降至最小,更還讓自己心悅誠服,史冊英傑果非易於之輩啊...
三日後的夜晚,徐州彭城,東海王臨時行營。極其寬闊的廳堂裡,珠光寶氣,沁香淼淼,燈火通明。錯落陳設的珊瑚盆景、別緻點綴的犀角象牙、處處鑲嵌的珍珠瑪瑙、隨意享用的珍羞美酒,無不彰顯着此間主人的身份格調。儘管西方不到百里便是屍骨成堆的蕭縣戰場,卻絲毫不能影響此處的魏晉風流。
正座之上,是一名五旬上下的雍容男子,其相貌儒雅,腰背挺直,不怒而威,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掃視之處,卻能給人一股如沐春風之感。他便是東海王司馬越,如今大晉的第一實權人物,關東陣營的盟主。
《晉書》有載:“東海孝獻王越,字元超,高密王泰之次子也。少有令名,謙虛持布衣之操,爲中外所宗。初以世子爲騎都尉,與駙馬都尉楊邈及琅邪王伷子繇俱侍講東宮,拜散騎侍郎,歷左衛將軍,加侍中。討楊駿有功,封五千戶侯。遷散騎常侍、輔國將軍、尚書右僕射,領遊擊將軍。復爲侍中,加奉車都尉,給溫信五十人,別封東海王,食六縣。”
左右側席,陪坐有五六人,個個器宇軒昂,舉止有度,頗有高山仰止之感。而衆人此刻的目光,則都彙集於右側首席說話之人,正是兼程南下的劉琨。只不過,這時的劉琨可不像面見紀澤時那般隨意,業已收拾一番,峨冠博帶,寬袍大袖,品相風流,雖難掩疲態,作爲昔日聞名遐邇的“二十四有”之一,卻絕對不失名士範兒。
“...那血旗紀虎攜八千精騎塞北歸來,其中胡人過半,琨入營觀之,個個粗野彪悍,而今他們作爲騎軍,委實無處容身,只恐情急失控。故而琨以爲,不妨用區區長廣之地,將之暫且安頓,以免其擾亂戰局,徒生事端。”講述完一應和解條件,劉琨衝司馬越拱手長拜道,“琨心急事態,未向大王請準,便與其媾談,還請大王治罪。”
“呵呵,越石快快起身,莫要多禮。你受范陽王與平昌公所遣,與那紀虎相談,此事他們已經急報於我,你又何罪之有?”司馬越連忙揚手示意,盡顯長者風範道,“況且,那紀虎滋擾地方,攻擊水營,確已狗急跳牆,本王還當謝你隻身犯險,及時前去勸阻,免了一場風波。諸位,不知對此有何高見?”
“如今局勢嚴峻,我等正在敦促王浚出兵,若再有此子生亂,只恐王浚又要企望染指河北,單是幽州刺史兼都督東夷也不足令其發兵了。相比之下,區區長廣,戶不足五千,又處膠東邊緣丘地,暫先與那紀虎又有何妨?只要免其生亂,倒也可行。”左席上首一人言道。他年近五旬,清癯矍鑠,風雅自生,正是琅琊王氏的家主王衍。
這王衍崇尚玄學,知名的清談大家。其人喜吹玄理,卻常前後矛盾,別人便是當面指正,他也不以爲然,隨口更改之後繼續誇誇其談。因晉時紙張漂白不足,多爲黃色,而雌黃是一種黃色礦物,被用作塗改錯字;時人便曾笑稱王衍吹噓玄學之時口含雌黃,意指他的清談不靠譜,這也正是後世成語“信口雌黃”的由來。
不過,司馬越卻是甚爲欣賞王衍的名士範兒,此刻對其意見也頗爲傾向。儘管厭惡紀澤趁火要挾,更敢染指假節之權,但以他東海王的高度,血旗營終歸僅是疥癬之疾,起因也不重要,只要不影響大局,些許頭銜乃至小小長廣郡,給他又如何?只要別讓王浚再生事端,儘早出兵,待得大局落定,朝綱獨攬,還不翻手便能將血旗營搓圓捏扁?
“那紀虎一名鄙人,之前便在關東關西之間多番搖擺,如今僅立寸功,不思勤勉謹慎,竟敢索要假節之權,的確桀驁放肆。如此人物若是壯大,難免會有不臣之心。是以敏認爲,此子須得提防,不可輕信。且他日戰局稍定,便該儘早將之剪除,以免遺患!”席間又一人出言道。此人身材魁梧,目光凜冽,頗顯虎狼之態,卻是右將軍陳敏。
《晉書》有載:“陳敏,字令通,廬江人也。少有幹能,以郡廉吏補尚書倉部令史。後遷廣陵度支。張昌之亂,遣其將石冰等趣壽春,都督劉準憂惶計無所出。時敏統大軍在壽春,準乃益敏兵擊之,破吳弘、石冰等,敏遂乘勝逐北,戰數十合。時冰衆十倍,敏以少擊衆,每戰皆克。時惠帝幸長安,四方交爭,敏遂有割據江東之志。其父聞之,怒曰:「滅我門者,必此兒也!東海王越當西迎大駕,承製起敏爲右將軍、假節、前鋒都督。”
陳敏的話引得衆人一片點頭,他們出身士族顯貴,對紀澤這等出身軍戶卻能竄起的人天生就沒好感。只有劉琨眉頭微皺,他可是大漢中山晉王之後,真正的帝王血脈,如今朝代更改,跌落凡塵,反而對這些門第之見不甚看重。欣賞紀澤戰績也好,私人友情也好,他倒真心希望存下紀澤與血旗營,留待日後繼續外戰出力。
“鐺鐺鐺...”恰此刻,廳堂一角傳來鳴響。劉琨好奇看去,卻是一隻高約三尺的立櫃,正面上方是個圓形錶盤,下方是個銀製鐘擺,輔以金玉等雕刻鑲嵌,聲音正是由之發出。
“越石,此乃自鳴鐘,可當日冕之用。”王衍的確健談,看出劉琨疑惑,主動解釋道,“說來也算離奇,此物卻是安海賊經手拍賣的稀罕物,卻被人送至大王這裡,呵呵。”
劉琨心中一動,做靈光乍現狀,順勢拿出了自己的預留建議:“哦,安海賊,琨卻也有所聽聞,極度囂張。似乎其巢穴距離長廣不遠,不妨飭令血旗營剿滅安海賊。嘿嘿,皆非善類,琨倒是很想知道,二者海戰孰強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