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離城南十二里,漢倭大軍交戰處,迎向重映梟直欲噬人的目光,那名重度乙的傳令官不禁一個哆嗦,卻也只能如實道:“將,將軍,後續援兵不會來了,次率方纔急令,爲防血旗軍陰謀突襲,讓他們撤回火離城,他們如今已在回城路上了。”
“什麼!?次率這是何意,他知不知道漢軍又添新援,如此撤回我方援兵,叫本將這裡如何應對?”重映梟雙目噴火,一把拽過傳令官的衣領,口吻如同被丈夫拋棄的怨婦,怒聲責問道,“不可能,次率素來與我感情篤厚,不可能這樣就拋棄我,你一定是在說謊!快說,你是何歹意,但有半句虛言,看我不撕了你!”
“將,將軍,卑下怎敢假傳軍令?次率說了,叫將軍便宜行事,保住有用之身,最好能儘量撤回大軍。”那傳令官一頭冷汗,連忙分說道,“卑下出城之前,次率剛剛收到王都急報,倭北卑雨鳴所部昨晨偷襲霧奇山口未果,反中漢軍埋伏,折損了兩萬大軍,筑紫漢軍暫無東線威脅,此戰恐是其孤注一擲的大會戰啊...”
所謂無巧不成書,時間回溯到一刻鐘之前,當古襲等部上萬蠻兵從城頭諸人視線中完全消失之後,重度乙依舊留在城頭等待消息,可沒等多久,城南沒來消息,城東野外倒是驀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清脆卻又急促。
已有頗見過世面的王都衛軍驚聲叫道:“信使!一人雙馬的信使!看那身行頭,是決不可任何延阻的王都急使誒!怎麼一身素白,難道有什麼壞消息嗎?”
“快!快開城,將信使引來這裡!”重度乙面色一變,強按心頭不安,吩咐親兵道。倭國這年頭沒有驛站,馬匹也很少,單馬信使已屬高檔,雙馬信使再加素白行頭,那就意味着噩耗,多半是哪裡的戰事有着重大失利了。
“國戰!這是國戰!女王殿下發出神諭,如今已是我大倭生死存亡之際,任何倭人軍民,務必不惜犧牲,不擇手段,將漢人逐出倭島!”已然精疲力竭的信使上了城頭,帶來了卑雨鳴與山田沐雙雙重挫的消息,也帶來了中樞廷議的一應決議,最後堅持發佈完女王神諭,這才撲通暈厥過去。
不過,在信使通報了卑雨鳴與山田沐的敗績之後,重度乙就已不再鳥他,而是陷入沉思,細細琢磨兩場敗仗,面色則越來越陰沉,頭上甚至開始冒汗。直待信使栽倒出聲,重度乙也豁然驚醒,依舊沒搭理信使,他驀然咆哮道:“卑雨鳴,你這個混賬,這個廢物,這個雜碎,無能戰敗也就罷了,爲啥不早點將消息通告於我!?”
莫怪重度乙失態,他能做到倭國次率,可絕不糊塗。之前他衡量筑紫戰局,是按血旗軍東、南兩翼同時受到威脅的情況考慮,故而即便歌更軍遇襲覆滅,他也僅是將之看做局部戰鬥。然而,卑雨鳴的戰敗,便意味着血旗軍暫無筑紫東線的威脅,可以全力針對他的倭南軍,戰鬥規模可能遠超他此前的預估。
那麼,再對比血旗軍在另兩戰場的有勇有謀,極其騎軍的恐怖戰力,下午這場戰鬥,血旗軍的追兵反被倭兵追上圍攻,繼而增援,引出更多倭兵,這就很可能不再是血旗追兵貪功引發的偶然遭遇戰,而是一場層層設誘的,利於騎軍的,針對倭南聯軍的野外大會戰,不消說,落於算計且疏於平原野戰的倭南聯軍,派出多少,就該倒黴多少嘛!
下一刻,無視周邊衆人的疑惑不解,重度乙厲聲喝道:“立即給本將傳令,古襲等部援兵立即撤回火離城,立刻!死命令,違令者斬!至於重映梟所部,那就,那就叫他便宜行事吧...”
視線回到城南十二里的漢倭戰場,重映梟聽完傳令官對事情來龍去脈的簡述,他已然明白,重度乙這是根據一應戰情,判斷出此戰潛伏着巨大危機,已經出於謹慎,斷然放棄了繼續添油的不智之舉。追隨多年,重映梟是深信重度乙判斷力的,可如此一來,他重映梟,乃至眼前這股蠻兵該怎麼辦,尤其在漢軍第三撥軍兵抵達之際,做棄子嗎?
臉色一陣變幻,驀地,重映梟一腳踹飛那名傳令官,拔刀前指,怒聲吼道:“大倭勇士們,給本將上,援軍受到漢軍阻擾,但次率已然再派援兵趕來,即刻便至。不想死的,不想跟歌更懦夫們一般被追砍至死的,都隨本將上,死戰求活啊...”
重映梟想得分明,與其此刻撤退,以倭南蠻兵的德性,絕對一潰千里,像是歌更蠻兵一樣,被漢軍宰雞屠狗般追殺殆盡,倒不如誆驅蠻兵們繼續死戰,多殺一名漢軍都是賺的。
然而,就在重映梟忽悠着勉力抽調出的千餘倭兵,迎向唐生所部漢軍之際,突有倭兵驚聲叫道:“看,烽火!快看啊,又有烽火啦,還是最嚴重的三道!臥槽,腦袋往哪兒轉呢,看北邊筑紫方向!莫非漢軍騎兵大規模殺過來了...”
“噗!噗!”血旗軍陣中,曹嶷長槍連抖,轉眼刺死了兩名突入南面陣線的蠻兵。這一面是唯一由輔兵組成的槍盾陣,他一直親率一隊親兵在此協防。聽得喊聲,他抹了把濺到眼上的鮮血,瞥見北方烽火,暗歎口氣,旋即怒喝道:“四面都有,保持陣型,推出去殺,別叫倭兵輕易脫身!”
非但曹嶷,林武顯也有着心理準備,幾乎在同時罵罵咧咧的下達了相同的命令,兩部本被倭軍包圍,一直固守軍陣的血旗軍,突然強勢爆發,回形軍陣分爲四面鴛鴦方陣,在倭軍中部四面開花,根本不給倭軍更多反應機會,令得已因援兵未至與北方烽火而心神大亂的蠻兵們,頓被打得節節後退,直至或避或逃,進退失據,混亂不堪。
“嗖嗖嗖...”最後趕來的血旗援軍陣中,繼一撥弓弩射往亂哄哄前來阻擋的倭軍一部,南路軍督率唐生鬱悶着臉,不耐煩的令道:“無需再保持回形軍陣,中軍右曲隨本將迎戰當面之敵,餘部以屯爲單位,自行散開殲敵!直娘賊,莫叫這股倭兵也給逃了!”
“大倭勇士們,敵軍陣型已散,正是我等苦待之機,勝敗在此一舉,給本將殺啊!”血旗軍一片絕地反擊的態勢下,驚疑混亂的倭兵陣中,重映梟獨樹一幟,與將旗下巋然不退,兀自舞刀狂吼,頗顯爲國捐軀之烈。
只是,戰有大半時辰的這股倭軍蠻兵,早已知曉血旗軍的厲害,之前數倍於對方都拿不下別個,如今兵力相當,必然有敗無勝,誰還願意上前死拼,他們又沒重映梟那般失心瘋,這年頭更沒武士道精神。別說再主動上前奮勇殺敵,全軍崩潰也就差一根稻草了。
“轟隆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恰時到來,伴着沉重的馬蹄轟鳴,戰場東北方向升起了沖天煙塵,一支騎兵高速直插火離城方向,旋即也分出了一隊騎兵斜向奔來了南路軍所在戰場。
“跑啊!快跑啊!漢軍大舉進攻啦,向東逃回老家啊...”倭軍陣中,依舊中氣充沛的徒、金兩位蠻兵統領,已然看出了關節,悲憤加驚懼之下,異口同聲的狂呼道,卻是不乏敗逃的經驗素養。至於重映梟,將旗仍在風中兀立,人已飄渺無蹤。
“臥槽,咱們哥幾個有這麼威風凜凜嗎,虎軀一震便令數千倭兵大崩潰了?”所來的一隊騎兵真就僅是五十多人的一個隊,其隊率摸着後腦勺大惑不解,卻不知他們正應了傳說中的狐假虎威。
奔至正在組織追剿潰兵的唐生面前,來騎隊率行禮道:“卑下蒼狼右軍直屬屯副兼隊率王三柱,奉科其塔校尉之命,前來通稟唐督帥,因戰局突變,我右軍輕騎正在追擊回逃火離城的上萬倭兵,暫時不能前來助戰。卑下這就北去歸隊,不知督帥有何示下?”
“王屯副,前方戰情如何,你部能否截住第二撥出城倭兵?”唐生急聲問道。
那個名喚王三柱的隊率面顯沮喪,手摸後腦勺道:“我軍昨夜翻越筑紫山脈小道,潛伏至火離城東三十多裡,適才從隱匿處得到鷹訊便急急趕來,可不知那幫倭兵抽的什麼瘋出而復回,且出城慢得像烏龜,回城跑得像兔子。我軍抵近火離城時,他們距離城外大營已然不足一里,預計僅能截點湯水了。”
“好了,你這就回去傳告科其塔,助戰就不必了,倒是你部若有餘力,可遣出些許騎兵,協助我軍步卒追拿潰兵,以免他們逃入倭南山林。”唐生嘴角好一陣抽抽,還是擺手揮退來騎,片刻呆愣,終是常嘆口氣,猶自惋惜自語,“哎,一萬倭兵,煮熟的鴨子飛了,人算不如天算,計劃不如變化啊...”
“咻咻咻...”同一時刻,火離城西大營處,天空中依舊飛舞着弩矢,有營牆向外發射以威脅蒼狼騎的牀弩,也有蒼狼騎“歡送”古襲等部倭南蠻兵入營的踏張弩。營門口向外延伸,則是一條由上千死傷蠻兵鋪就的血路。
“吹號集結吧。”血旗之下,科其塔眼見最後一撮倭兵逃入營內,悻悻然令道。辛苦狂奔三十多裡,卻晚了一步,僅僅咬住了倭軍的小尾巴,仍叫其主力逃入了大營,而看營內倭兵那副驚魂未定的慫樣,邀戰也是徒勞,還是趕緊去南邊戰場,看看能否再撈點湯水。
“嘟嘟嘟...”隨着軍號響起,蒼狼右軍收起散開射箭的隊伍,在科其塔將旗的指引下,施施然奔馳南去,完全無視城內尚有足足三萬餘倭兵,以及城頭上一臉陰沉的重度乙。
“隆隆隆...”一刻鐘後,火離城上下再度被奔馬聲驚動,聲勢遠甚之前,伴以北方逐漸逼近的沖天煙塵。血旗獵獵,這次是從筑紫方向辛苦趕來的六七千騎,多還是一人雙馬。這一下的聲勢,城中倭兵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倒是重度乙的臉上多了一份慶幸,聲望也就此不跌反升。
“臥槽!人呢?龐士彥,不是說趕來就有軍功掙的嗎?咋放眼看去,連個站着的倭兵都沒?南邊也沒個喊殺聲啊?該不會咱們做了一回港警吧?”馬不停蹄的繞過火離城,趕到城南的血旗騎軍終是收住了腳步,從中傳出劉靈那破鑼嗓子的哀嚎。
“閉嘴!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懂不懂?再說了,沒有咱們這一大幫港警,倭兵能屁滾尿流的背後挨刀嗎?”血旗之下,黑着個臉的紀澤手指西營外那些背後中箭的屍體,不無開脫道,“看這裡的戰鬥痕跡,大計劃至少成功了大半,還是卓有成效的嘛,卻不知最後關頭出了什麼差池?”
要說針對火離城蠻兵的這次大計劃,卻是源自唐生南路軍的一個小計劃,本僅預備半道伏殲歌更蠻兵,可三日前得到南路軍彙報的紀澤與龐俊等人,將南路軍的小計劃大幅擴充,便成了今日驟然爆發的一場會戰計劃。
這份計劃中,先是欲誘故縱放跑部分中伏的歌更蠻兵,再讓己方的曹嶷追兵“不慎”被倭方接應兵馬包圍,再採用一次次的添油戰術,誘出儘量多的火離城倭兵,繼而由潛伏靠近的小股騎兵殺出,拖住倭方出城軍兵,再由難以潛伏的大股騎軍驟然越境,於野外一舉殲之,最後集中力量攻取火離。怎奈,嘛事總歸還得成事在天。
“噠噠噠...”這時,科其塔帶着親兵直屬屯趕了過來,將戰場經過大略講述了一遍。雖然背運走脫了九千倭兵,此戰終歸殲滅了兩萬,紀澤的心情明顯好轉,開始下達一系列命令,安排各部追剿殘敵,清除火離方國境內崗哨,並彙集一應大軍,今晚便在城北紮下大營。
眼見劉靈猶自一副慾求不滿的倒黴模樣,紀澤眼珠一轉,隨即手指城頭上如臨大敵的倭兵,衝劉靈喝道:“別在這裡運氣攢勁了,若是精力旺盛,帶着你的蒼狼騎,繞城一週,或弓或弩,給我血旗軍去炫耀武功去!”
劉靈欣然而走,隨軍而來的龐俊則湊前笑道:“主公,這是想要再度震懾敵膽,以利明日攻城吧。屬下倒是也有一計,不妨將那些重傷包紮抑或老弱無力的俘虜,送至各處城門營門,借其口舌講述今日戰況,叫所有蠻兵都知曉我軍之威,當然,還可再加點撩撥素材,想來有了今日一敗,倭南蠻兵更不會心齊吧。”
“哦,士彥好計!受你啓發,某倒是再生一計,不若我等今夜便給蠻兵們來個四面楚歌如何?”一拍腦門,紀澤跟着說道,旋即,血色大旗下,傳出一陣惺惺相惜的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