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鷹中寨,東側寨民住地,分區劃片的帳篷羣間,一條黑影倏然出現。藉着帳篷掩護,他貓妖竄身,兔起鶻落,行如鬼魅,愣是躲過了零星兩名巡卒的視線,在雄鷹寨嘈雜大起之前,悄無聲息的溜至一處帳門,輕撩門簾轉瞬便矮身滑了進去。
進入帳篷,黑影伸手在臉上一抹,取下張軟皮面具,隨即,他脫下衣衫將之反穿,頓時變成了一名黃臉老漢,此人自然正是千面。豎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他嘿然一笑,旋即身形閃動,依次在帳內其餘九人的身上輕拍一掌,解了之前給他們點下的睡穴。諸事了了,千面這纔回到自身地鋪,脫下布鞋,和衣躺倒,閉目聽戲,怎一個愜意了得。
適才夜探山寨伙房,並擊殺兩名值夜近衛的正是千面,以他暗勁巔峰的實力,又熟悉雄鷹寨也即昔日飛鷹寨的地形,神不知鬼不覺的做下這等手筆並不困難。雖因血旗營防範嚴密,他未及耽擱時間在伙房搗亂,但那本無意義,也非他的目的。他的本意只是試探血旗營的警戒程度,從而印證了鐵頭並未對他推諉耍滑,當然,順手殺上兩人也不壞,恰可進一步加重山寨的恐慌氣氛,利於明日煽動山寨混亂,以輔助即將到來的大軍征剿。
不出意料,隨着寨內嘈雜聲起,左近營帳漸有騷動,而血旗軍卒的維穩呼喊也終於在帳外響起:“諸位不必擔心,適才有奸細混入山寨,而今正在搜查,各位鄉親還請留在帳中,切莫出帳胡亂走動,產生誤會就不好了。”
查吧,查吧,查到天亮正好亂個徹底,千面心中冷笑,甚至嘴角都略有上翹。然而,沒愜意多久,閉目聽戲的他豁然聽到另一個令他頭皮發炸的聲音:“鄉親們不必緊張,我等僅是察看諸位鞋底一下,有無問題一目瞭然。絕不冤枉一人,也絕不放過奸細。”
這個聲音聽來並不大,且距此尚有三四帳篷之隔,但對閉目細聽的千面而言卻已足夠清晰,甚至,他還能聽出,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許久不曾接觸的鐵頭。下意識伸手翻過自己的布鞋,千面愕然發現,鞋底不知何時沾上了溼漉漉的一層油污,黑紅色澤,還隱約透出一股腥腐氣味,一時根本無法清除,再看另一隻鞋底,狀況亦然。
鐵頭這是在通風示警,自身竟在不覺間已經露了馬腳,千面心中凜然,更出了一身白毛汗。不用再想,鞋底的油污定是來自伙房牆檐。千面不禁暗罵,難怪有人說血旗將軍是個陰損將軍,便是他千面這個老江湖,都差點栽於其手,若非有鐵頭這枚暗子提前示警,過於自負的自己沒準直到落入重圍才能驚覺,那就大條了。
畢竟是從事暗黑事務的老江湖,頃刻的心念電轉,千面業已想清箇中情由。旋即,千面一躍而起,藉着帳內火盆的微光,撲向帳中另一雙相似的布鞋,就欲來個李代桃僵。但行至半途,他倏然止步,自失一笑,好久沒陷入這等窘境,都有點失了分寸,以那血旗將軍的陰損,同在一個帳篷,難道換雙鞋子就能糊弄過去嗎?
快速套上鞋子,千面竄至門口,透過簾縫,他看到這片寨民住地已多了二十餘張弓搭箭的軍卒,遠處更有大堆火把往這邊奔來。時不我待,千面就欲竄出,但隨即又轉臉看向同帳的另九名臨時室友,眼中盡是陰毒,若將這些人都殺光再走,豈非能讓雄鷹寨更加人心惶惶?
“鄉親們不必緊張,我等僅是察看一下...”所幸恰在此刻,帳外再度傳來那個示警聲音,隱含焦急之意。
千面心念一轉,若是此刻大開殺戒,自己可以一走了之,只恐連累鐵頭受到重責,若其官職被貶,將於大局有礙,得不償失。念及於此,千面總算收回了殺氣,將目光重新轉向帳外。可嘆亂世命如草芥,那九名曾被點過睡穴的難民壓根不知,就在他們依舊未及醒轉之際,性命已在奈何橋上走了個來回。
“救命啊!殺人啦!那人鞋底有問題呀!”一聲驚呼突然從千面口中發出,充滿着驚懼。與之同時,黃臉老漢模樣的千面跌跌撞撞的衝出帳篷,衣衫散亂,髮髻蓬鬆,一臉惶然,邊跑邊還不時回頭,整一個懵昧老頭夜間撞鬼的架勢。儘管身爲暗勁巔峰高手,堪稱二流武將,千面也不敢託大直面二三十名軍卒的圍攻,尤其是弓箭團射,卻是耍了記賊喊捉賊。
隨着千面的傾情出演,原本因他衝出帳篷而指向他的衆多箭矢,瞬間轉向瞄準了那頂帳篷。千面並不稍停,以驚惶求助的姿態,迅速奔近一名搭弓軍卒,並轉躲至其身後。隨之,輕鬆出了包圍圈的千面,根本不待那些軍卒明白過來,便以更快更鬼魅的速度,遁過帳篷羣,竄向中寨東側的山崖邊緣。
“抓住他!他就是奸細!放箭!”最先反應過來的正是在場軍卒的最高軍官,二隊隊率田二愣。話音未落,他甚至已經箭矢出手,尖嘯着率先奔向已是二三十丈外的千面。只可惜,千面像似背後長了眼睛,就在箭矢臨身之際,信手揮動一柄匕首,將那箭矢輕鬆擊飛。
田二愣的箭矢尚且如此,其他軍卒慌亂射出的箭矢,自也沒法奈何逃得更遠的千面。不待一干軍卒發出第二輪箭雨,千面已經閃到一塊巨石之後,下一刻,他已直接沿着陡崖下嶺而去。陡崖並非九十度,更側有孤樹突石,以千面的身手以及對地形的熟悉,沿着陡崖攀上飛鷹嶺固然艱難,但想竄下逃走卻是頗有成算。
遠遠的,只聽崖下隱隱傳來千面猖狂的大笑:“一羣白癡,多謝爾等提前給某家通風報信了,哈哈哈...”
恰如習慣性姍姍來遲的皇家港警,晚一步抵達的紀澤正巧見到千面下崖的一幕,更是聽到了千面的猖狂笑聲,直氣得三尸暴跳五佛昇天。好端端一個坑,好端端有個跳坑的志願者,眼見奸人大半個身體都掉進去了,偏生自家這方出了紕漏,這叫他如何順氣?
“稟大人,卑下無能,未能留下敵方奸細,還請大人責罰!”這時,田二愣耷拉個腦袋走了過來,撲通跪在紀澤面前,甕聲甕氣的請罪道,就像是壓根不明白自己真正所犯過錯。
“你這夯貨,貪功心切,打草驚蛇,盡給老子壞事!就不能多聚些人再動手嗎?”怒瞪着前來請罪的田二愣,紀澤暴跳如雷,上前便是一腳,直將田二愣踹了個跟頭。
田二愣一愣,旋即滿面羞慚,一副真心認罪的夯貨模樣,他翻身爬起,重新跪倒紀澤身前,一聲不吭。紀澤猶自不休,手指頭都快戳到田二愣的鼻尖,吐沫橫飛的罵道:“本將設個局容易嗎?好不容易釣到一條大魚,正該仔細收網,將那奸細妥妥拿下,你這廝卻貪功心切,帶着十幾個人就敢前來捕捉一名武林高手,你真就長本領了呀!虧本將看你厚道實誠,委以重任,豈料你這廝竟是實誠到了愚笨的地步,連奸細都要感激於你,簡直...簡直...簡直給老子丟臉!都氣死老子了...”
“知道豬是怎麼死的嗎?是笨死的,就像你一般!”紀澤好一通怒罵,直罵得田二愣兩眼發直,直罵得周邊數百寨民紛紛透過簾縫看戲,直罵到血旗高官與數百軍卒都圍攏於此。當然,也罵到暗中的猴六心曠不已。
“去,你這夯貨,今晚就站到奸細逃走的崖邊,吹風一夜,好好反省,等本將明日再行定你之罪!”終於,在衆人的勸解下,紀澤停了喋喋怒罵,卻並沒立即處罰田二愣。板子高高舉起卻不曾放下,加之紀某人從未在一人身上浪費過這麼多口水,有些頭腦的豁然明白,紀澤這是愛之深恨之切,仍想重用田二愣那廝,果然傻人有傻福,夯貨更值得信任倚重啊。
發泄完怒氣,也打發了田二愣,紀澤這纔看向隨來的那名水室值夜女兵,象徵性問道:“方纔跳崖那奸細看清沒,就是你在伙房所見之人吧?”
令衆人訝異的是,那女兵稍作思忖,竟然答道:“屬下不能確定,二者身材相似,鬼魅身形也相似,但衣衫與面目卻又截然不同。”
紀澤若有所思,突然問向緊跟趙雪身邊的葉三娘道:“葉姑娘長居本地,敢問可知左近有否身具這等功夫,且善於易容之人?”
葉三娘一愕,倒也沒給紀澤難堪,而是淡淡道:“這等易容尚還不需絕妙手段,左近三郡可不乏有此本領之人,卻是不好羅列了。”
紀澤微皺眉頭,旋即目光一動,再度問道:“那中丘盧氏呢,其麾下可有這等人物?”
葉三娘稍一思量,便即答道:“似乎正有一人,綽號‘千面’,意即有千張面孔。其人武藝高強,尤善易容,乃盧氏暗黑力量之首。只可惜我之前與其不曾交集,故而不知是否便是方纔那名奸細。”
紀澤點頭,不再詢問,轉而撫慰了寨民一番,便即遣散了衆人。只是,臨散之前,李良卻湊近道:“那奸細臨走前說的那句通風報信,似也有理,是否應當查查田二愣與那羣步衛?”
目光閃爍,紀澤沉聲道:“本將素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當然,你是監曹史,監督調查乃明鏡本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