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鷹下寨,門樓耳房,一陣忙亂過後,房內只剩下寥寥數名高級軍官,躺於小榻的紀某人這才“悠悠”醒轉。可掃眼衆人臉色,馬濤等大多人疑惑多過關切,更有吳蘭、周新二人分明一臉的似笑非笑。暗歎人心不古,紀某人懶得再裝,索性一咕嚕爬起,揉揉被自己咬破的嘴角,沒好氣道:“本將沒事了。”
衆人竊笑間,錢波最先忍不住,他頗顯憂慮道:“大人,湯紹受辱寨外,羣情洶洶,尤其我那騎衛屯乃其舊部,衆軍卒皆情緒激憤,摩拳擦掌,意欲出戰救人。大人這一暈倒僅能拖得一時,有那盧闡繼續激將,不久兵衆仍會怒不可遏,卻不知何以勸阻啊?”
“紀虎是個膽小鬼,見到大軍嚇軟腿,躲在山上裝病癆,任由同袍活受罪!紀虎是個膽小鬼...”恰在此時,像給錢波的擔憂註腳,山下傳來郡兵們整齊劃一的辱罵。
“砰!”紀澤不由狠狠一拳擊在榻上,他兩眼發紅,面色鐵青,怒聲道:“勸阻!爲何要勸阻?盧闡小兒卑鄙無恥,作踐湯頭,辱我血旗營過甚,真當我血旗營無人?真當紀某不敢血戰沙場?”
“好!將軍豪氣!”郝勇霍然站起,抱拳請命道,“卑下願意打個頭陣,還請將軍應允!”
錢波不幹了,跟着叫道:“湯紹乃是騎衛之人,此戰自該我騎衛爲先!且嶺下地勢尚平,正可利用騎兵突擊一陣。”
吳蘭先是一愕,細看紀澤眼色,竟似要來真的,急忙勸道:“主不可怒而興師,將軍莫要衝動,入了盧旭小兒圈套。將軍既已吐血暈迷,我等下去做些勸解,軍紀如山,應能彈壓住一衆軍卒,又何必放棄有利地形,出寨徒增傷亡呢?”
“濟生,你當紀某氣暈是爲避戰嗎?敵軍辱我至此,同袍正在受虐,我等又非沒有一戰之力,倘若埋頭避戰,必將軍心渙散,士氣大跌,昨日之功付之東流,豈非同樣中了敵方算計?”紀澤目光如刀,不容置疑道,“適才紀某之所以作勢氣暈,一則我軍羣情洶洶不便彈壓,暫做拖延。二則爲了迷惑盧闡小兒,其人雖不善軍事,卻爲奸猾之人,你等既能看破紀某佯裝,他也定能看破,由是更加確信我等不會出戰。哼哼,全軍受辱,鬥志高漲,兼而攻其不備,定可大破敵軍!”
“好,血旗營正缺這場磨礪,周某也想爭個頭陣!”周新目露欣賞,擊節讚道,“將軍此舉有勇有謀,卻不知打算何時動手?”
紀澤倒是略略一愕,難得周新對自己如此捧場。飄飄然之下,非坑敵不舒服斯基腦洞大開,邊思索邊說道:“既欲攻其不備,便當拖至敵軍疲餓之時,最好在敵軍將欲退兵之際。嗯,傍晚時分最宜,只是,又恐湯紹難捱,那就正午餐飯之前吧。對了,介成率兵在外,匿藏地點距此不遠,或可出一份力...”
雄鷹寨上下,對罵逐漸升級。中丘一方率先排出五十名大嗓門郡兵,用此增強版擴音喇叭,整齊劃一的向寨上噴毒。血旗營一方初始不敵,後有馬濤親自出陣,以各隊功曹小史爲樞紐,組織起所有寨牆守卒,構成超級擴音喇叭,對寨下予以回擊:“爾等無恥小人,以多打少、倚強凌弱、以勢壓人、以恥爲榮、以權謀私、以...爾等卑劣至此,以何顏面苟活?”
罵戰如火如荼,寨內已在悄沒生息的兵馬調動。各屯的第三隊以及預備屯軍卒一點點從寨牆掉換下各屯第一、二隊精銳,近衛、尖峰、磐石伺候、騎衛近六百血旗精銳主力,以及百餘戰馬,正在寨門後逐漸聚集。於此同時,海東青也展翅長空,高飛遠去。
時近午時,人馬整頓停當,戰鬥狂人陶彪第一個耐不住問道:“將軍,咱們該出馬了吧?”
“等!”紀澤陰笑着回道,“今天風真涼快,讓盧闡多享受一會。我軍先吃點熱飯,以逸待勞,回頭也更爽些,嘿嘿。”
諸事安排完畢,紀澤的心思不免被罵戰吸引,臉色卻是變得難看。此時寨下中丘一方也已採用全軍大合罵,或是其中文化人較多之故,竟然壓得寨上漸顯理屈詞窮。紀某人臉皮夠厚不在乎,可這也影響士氣嘛,閒着也閒着,紀某人略一思忖,旋即幕後指揮起軍卒罵陣:“盧闡虛僞不要臉,巴結幽並求跪舔,勾結賊匪害良善,日後生兒沒點點...”
前生擔任警察工作的他,與各式人等打交道是家常便飯,其中當然少不了與罵街潑婦講道理,再加常去球場薰陶,常上網絡遨遊,他的國罵水平當然遠勝下方那些晉人。本因龜縮寨內擡不起頭的血旗一方,有了紀澤加盟,頓時推陳出新,精彩紛呈,乃至氣勢飆升。不用一炷香時間,中丘一方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甚至有面皮薄的開始以手掩面。
如此一來,盧闡公子不幹了,要知紀澤的工作重點就是他啊。他可沒紀某人臉皮厚,幾時受過如此辱罵,實在忍無可忍,他甚至面紅耳赤的喝令攻寨。眼看激將之人反被激將,段德幾人慌忙攔住趨於狂怒的盧闡,苦苦相勸之下,才避免了郡兵再一次牆下折戟。
不能攻寨,盧闡索性驅馬行往陣後,耳不聽心不煩。他這一撂挑子,倒將一直觀察嶺下的紀澤嚇了一跳,自家軍卒剛吃完飯得稍歇一會,孫鵬那邊也還沒到約定發動時間,可不能把別個給罵跑了。眼珠連轉,他旋即示意寨牆軍卒逐漸降低音調,放緩頻率,展現出漸漸不支之態。這下郡兵的士氣再度擡頭,而盧闡等人的臉色也開始緩和。
郡兵這一囂張,紀澤像是不堪受辱,突然親自衝上門樓,放聲怒喝:“爾等混賬!爾等纔是膽小鬼!爾等莫要囂張,看紀某這就下來砍翻爾等!咳咳咳...”
撂下狠話,紀澤旋即快步下了門樓,一副操傢伙開乾的架勢。他這通呼喝充滿雷霆之怒,充滿氣急敗壞,恰如其分的反應出一名得志少年的血氣方剛。其情形恰似方纔的盧闡,唯一區別卻是沒人一旁勸阻。便在精於權謀的盧闡看來,紀澤這番也該是真要出戰了。
罵了一個時辰,盧闡本已準備餐飯修整,突然出現的階段性成果令他精神一振,就欲下令備戰。這時,段德卻是湊近提醒道:“公子,時已近午,士族餓凍疲憊,那紀虎此刻開戰,恐有預謀,不妨引兵後撤,暫避鋒芒,待下午修整完畢再戰。”
盧闡正欲大展神威,哪裡聽得進逆耳之言,立刻訓斥道:“糊塗!我堂堂官軍縱有些疲累,也非血旗賊軍烏合之衆所能硬抗,讓這些丘八多堅持一會無妨!那紀虎出戰僅是一時激憤,機會難得,下午他還會出戰嗎?若非你是我盧氏經年老人,過往忠心耿耿,本官這就斬你個擾亂軍心!”
非但盧闡摩拳擦掌,大多中丘軍官皆躍躍欲試,若能寨下大敗血旗軍一場,那可是天上掉下的功勞啊。有衆軍官齊心配合,盧闡公子立刻呼喝傳令,排兵佈陣,兼而誇賞鼓勁,將中丘軍兵整成好一副嚴陣待戰的雄姿。然而,列陣等待的中丘軍兵眼巴巴左等右等,直至望穿秋水,也不見雄鷹寨有何動靜。而他們不曾注意的是,一頭海東青已經返回了雄鷹寨。
心急之下,盧闡若干次令人喝罵催問,可寨上皆是回以正在整兵的反罵。直至軍兵逐漸懈怠,就欲原地餐飯小歇之時,卻聽雄鷹寨門樓處“砰”的一聲,竟是血旗營放下了吊橋。
中丘軍兵一驚,盧闡一喜,他們立馬一通整頓,再度嚴陣以待。結果,等了好一會,不見人馬出來,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吊橋竟又晃晃悠悠的拉起了。伴着吊橋的嘎吱嘎吱聲,一陣鬨笑傳至嶺下:“我家將軍說了,他現在有點困,要休息會,下午再來收拾爾等。哈哈哈...”。
被戲弄了!中丘軍兵氣憤填膺,盧闡更是差點栽下馬來,兩軍陣前這般食言,血旗將軍再是陰損,也不能如此不講究啊。氣憤之餘,他們面面相覷,人家擺明了就是放己方鴿子,就是龜縮不出,就是兵不厭詐,就是無恥!己方又能如何?看看寨牆下尚未褪色的血跡,誰都不願再去送死。
再看看天色,衆軍兵連責罵的力氣都沒了。如此這般下來,時間已近未時,他們從早上跋涉五里來到寨下,繼而大嗓門又喊又叫,再兩度整兵待戰,直至此刻,最後的體力與戰意也被深冬的寒風一點點吹乾刮淨。還是先尋個背風地點填填肚子纔是。至於鬥志,爪哇國去吧。
“有序後撤一里!餐飯修整!”盧闡黑着臉傳下命令,轉首間恰見隨隊後移的大車豎樑,順口發泄道,“給我射!”
自有親衛私兵再給湯紹加了道傷口,但早已凍餓至極的軍兵們已經沒空關心這些,他們如蒙大赦,抵近寨下的前陣軍兵儘管變得鬆散,還勉強維持着軍陣後撤,後陣的軍兵們乾脆三五成羣各走各路,早點擇地休憩去也。
“砰!”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傳來,中丘軍兵循聲看去,竟是雄鷹寨再度放下了吊橋。瞬間驚愣,旋即有不少中丘軍兵破口大罵:“媽的,又玩這一套,有完沒完,煩不煩啊?”
“殺啊!殺啊...”然而,情勢發展迥異於前,緊隨吊橋落地,喊殺聲大作,伴以陣陣馬蹄轟響。上百騎兵率先奪門而出,隨後是一隊隊精神抖擻的血旗步卒,如同猛虎下山,沿着寨門大道,直撲嶺下的中丘軍兵。一馬當先者手提長柄大刀,騎跨銀鞍良駒,身形雄健,威風凜凜,正是軍侯周新。
“快!結陣!準備箭矢!這次是真的!”一片目瞪口呆間,中丘陣中的段德最先反應過來,顧不得給盧闡面子,更懶得去請示,立即急聲呼喝道。旋即,他便棄馬回身,帶着近百盧氏步卒,以力挽狂瀾之勢,返身組陣直迎血旗來敵。
一衆軍兵們這才如夢初醒,軍官喝喊,士族整理,忙不迭勉力恢復陣型。抵近山寨的前陣軍卒還好,尚能勉強結出鬆散陣型,可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本已飢寒疲憊的他們,也就徒具其型了。至於後陣的軍兵,早已自發散夥,急切間哪能恢復軍陣?
“砰砰砰...”雪上加霜,中丘軍兵倉惶列陣之際,他們的頭頂上,竟然突如其來的落下一撥碎石雨。頓時,中丘軍陣中殘肢橫飛,鮮血四濺,夾雜着哀嚎驚叫。東躲西躥,推搡踩踏,驚惶無助,軍兵們頓時亂成一片,別說箭雨阻敵,想要保持陣型都已殊爲艱難。
因爲血旗營拋石機在昨日的含蓄表現,中丘軍兵不免小覷了它們的性能,上午爲了罵戰過癮,他們的軍陣位置有所前移,雖與心中低估的有效射程仍有一段距離,可血旗營拋石機的性能甚至略優於中丘投石機,更具高差優勢,足以囊括中丘前陣,引而不發至今,終於一股腦使將出來,正將中丘軍兵打了個措手不及。
沒有最糟,只有更糟,紀某人隱忍至今,不發則已,一發必是全力雷霆。也是這一時刻,中丘軍兵後方的大營方向,突然冒起了沖天煙火,伴以隱隱約約的戰鼓喊殺之聲。這自是寨外隱匿的孫鵬所部做的好事。也不知是誰最先發現,並以高八度的音調尖叫了一聲“看大營”,中丘陣中更是一陣大亂,而第一名逃兵也正式出現,那正是見勢不妙的新任郡兵都伯鄧喜。
中丘大營尚有近五百郡兵戍守,切莫以爲孫鵬那麼無畏,更莫以爲步衛那般厲害,能夠一舉殺入中丘大營四處點火。步衛只是驀然奔襲至中丘大營之北,在野外架柴澆油,升起這股大火罷了。當然,山間地勢起伏,在雄鷹寨下的中丘軍兵看來,其視覺效果可不就是自家大營着火了嗎?
前有猛虎下山,氣焰滔天,後是大營被襲,丟失在即,上有碎石蓋頂,閻王點名,自身又折騰半天,粒米未進,只可嘆中丘軍兵氣吞山河而來,驀然四顧,不覺間卻已成了雨打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