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不辭冰雪

卷耳本是興高采烈,奈何飯桌上兩人都是眉頭緊蹙。爹爹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她不敢說話。丁姐姐是一臉平靜無波里透着沉沉殺氣,她也不敢說話。

這頓飯吃的無比沉悶。

卷耳怕這樣吃下去的飯消化不良,更要爲丁姐姐的藥方子發愁,費盡心力要配出個良藥治好丁姐姐臉上傷痕,便趁着熠熠星光在周邊走一走,散一散悶氣,理一理思緒。

但她才走出沒幾步,卻被她老爹差人叫了回去。

流景飯罷練練功夫,便早早上榻歇息。

酉時末躺下,子時末還醒着,醒着感知明月漸升,皎皎月光灑進來銀白一片,感知着明月偏移,寂寂月光悄悄溜出她窗外。

她醒着,痛到麻木痛到一片平靜,平靜深處卻不能思考,不能權衡利弊得失。

寧慧的事,她往往失去權衡的能力。

西南多山林,林中多毒物,寧慧若落單,只怕凶多吉少。

她極鎮定地起身,收拾行裝,只帶兩件衣物,一把刀。頓了頓,又找出昔日葛素贈與的丹藥巾帕,一併帶在身上。

西北邊陲與西南之地相聚遙遙,她自知就算趕去也無事無補。

更有一種可能,寧慧使詐,只爲誘捕她以報昔日她欺瞞之仇。

那又如何!

這世上連她最親近的哥哥都失去了她的消息,自己在偏遠之地,更難得她半分消息——她吉凶難料,生死未卜,這世上卻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那怎麼能成。

寧慧若好,那自然好,她能永不見寧慧,還像舊時那樣流亡。若這不過是寧慧誘捕的策略,那也無所謂,不過是個死,她何曾怕死。

流景推門而出,天氣微涼,明月高懸,星辰繁浩。

流景提氣急奔,先去府衙馬廄盜馬,拐過村角榆樹,卻聽樹後衣袂窸窣,顯是有人隱藏在此。

流景一閃身已欺到跟前,伸手一抓一擲,才覺對方身上並無功夫,不由下手輕了許多。

那人被她摔得跌在地上,卻一聲不吭,頃刻爬起來,卻是卷耳,月光下看來真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方纔摔了一跤臉上沾上了土,再拿衣袖一抹眼淚,頓時成了花貓臉。

流景看得哭笑不得,眉頭微蹙,“你?”

卷耳腦袋一仰,“爹爹說姐姐要走,着我留你。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留你,我是來送你的。”

“送到此處也罷了,你請回吧。”

卷耳聽得這話語氣冷冷,氣得眼淚一包滾下來,癟着嘴要說不出話了,卻還倔強,“卷耳性命蒙姐姐救下,就應結草銜環,捨命相報,不能忘恩負義任由姐姐走了。”

卷耳見流景始終無動於衷,再抹一把眼淚,“卷耳曾盟誓要治好姐姐臉上的傷痕,此事未了,卷耳不敢不管。卷耳雖是小女子,也知道何爲抱柱守信,何爲一諾千金。”

流景自然明白這個小丫頭是拿話激她,卻也只是冷冷一笑,“你的心意我已知曉,那便請回吧。”

卷耳吸一吸鼻涕,“我要跟着你走。”

流景去意已決,又豈會被一個小小丫頭留住,她扭頭便走,卷耳拔腿便追,“爹爹說姐姐是去尋一位故人,那位故人走失之處是西南曲舊之地。”

流景聞言駐足,回頭深深一揖,“多謝相告。”薄言那隻狐狸,果然知道些消息。

卷耳側身避讓,淚眼裡不忘還禮,轉眼流景拔腿又走,她便奮力邁着雙腿,跟在後面。

明月漸落,星辰如舊。兩人一前一後,緘默而行。只聽得卷耳急促的呼吸聲一聲一聲。

眼見便到城牆之下,夜深更靜,雖已無巡夜的士卒,但大搖大擺穿街走巷終究不妥,流景自可□□越戶,但身後跟着個卷耳,她怕這丫頭忍不住哭出聲來,驚動了人終究不好。

“回去吧。”

卷耳彆扭地轉過頭去,鼓着腮幫子,既不說話也不點頭。

“你何必跟着我!”

“誰跟着你?”卷耳一貫嘴硬,說罷才覺不對,急忙改口,“跟着又怎樣!別人不知給了姐姐什麼恩惠,姐姐只聽一句有恙,便要跋山涉水去找她。卷耳性命都拜姐姐所救,跟着姐姐也是應該!”

星點星光映在這張倔強稚嫩的臉上,流景看着這一張臉,她臉上的淚痕還未乾透,眼神明亮便如天上的星辰,她正是豆蔻年華,不知世事艱辛人心叵測的時候,還能和她講什麼道理呢!只得蹙眉喃言,“那不一樣。”

“那又有什麼不一樣!”她語氣哽咽,“有人爲了報恩,恩人生了好重的病,他不惜捨棄自己身子臥在冰雪中凍僵了再去爲恩人退燒。我不過是跟着走一走路,又有什麼了不起!”

流景聽她胡謅地沒邊沒界,便糾正她,“那怎是爲了報恩,那是夫妻情篤。”

卷耳一滯,“管他堵不堵,姐姐你去哪裡我便跟到哪裡,你回去,我纔回去。”

流景待要撇下她越牆而入,卻覺腰上一緊,竟是被卷耳齊腰抱住了,“我上不去,你帶我上去。”

流景眼神微冷,伸指往她穴位上一按,卷耳身子便軟軟往地上滑去。她伸手抱起,看着這樣哭地通紅的臉,終於嘆了口氣,抱起她往來路奔去。

她將卷耳抱回去,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十步外已不能見物,走得近了,纔看清薄言屋外立着的修長身影,流景不由地腳步一頓。

倒是薄言聞聲回過頭來,徑直過來接過流景懷裡的卷耳,深深施了一禮,“在下教女無方,給丁俠士添麻煩了。”

流景微微頷首,“請先生見諒,丁某……就此別過,也替丁某向卷耳陪個不是。”

薄言笑笑,“小孩兒不知輕重,不去理她。”流景縱明白卷耳在半路堵她定是得了薄言的許可,此時也不聲張,只是微微躬身,轉身便走。

“丁俠士!”薄言頓了一頓,“你與那新朝公主的往日恩怨在下不便過問,也不想去過問。只是在這安定府的許多日子全賴丁俠士仗義相助,在下才能護佑這一方安寧,望丁俠士了了往日恩怨,天地之大逍遙自在時還能來這邊陲小地,爲無辜百姓爭一份安寧。”

“青山派雖早已勢微,但往日根基尚有一些,在下已着人去打聽公主下落,沿途定與丁俠士取得聯絡互通消息。但請珍重。”說着講了青山派聯絡切口暗號。

流景抱拳,“多謝!若得苟全性命,定來探望先生。”出得門口,卻是薄言隨從牽着馬匹在近處等着,流景跨上馬背,遙遙朝薄言抱一抱拳,便打馬而去。

此時天色尚早,城門未開,未免麻煩,她抄近道,一路往西南而去。

曲舊雖遠,有心便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