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皎,夜寒如冰。
流景歪着身子坐在馬背上,信馬由繮,在官道上踟躕而行。
她身上無一處不疼,無一處不癢,皮肉都將剝離一般。
但種種疼痛都比不上心頭空洞。
她被人從冰窖裡放出來時,早凍得氣息奄奄,秋霰卻笑着迎上來,“委屈了你,二公子的意思,請你熱湯沐浴。”
凍僵的身體浸泡在滾熱的水裡的剎那,她覺得渾身上下叫囂着疼痛,從頭髮到皮肉都在層層剝離,要咬碎銀牙才能挨住不出聲。
但諸般痛楚都不敵秋霰一句話,“咱們公主也不是不理你,倒是來了一封信,說與你本有深仇,只是如今大事繞身,無暇顧及你,與你便恩怨兩清。既然人在我們手上,便任由我們處置。”
她聞言心頭一熱,再也支撐不住,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她被扔進冰窖不知多少時日,生死攸關裡尚惦記,寧慧得知自己消息究竟會是何種反應,是要她生死不能,痛徹心腑?還是……會念及舊情救她於水火之中?
她日夜翹首以盼,罔顧秋霰帶刺的言語像鞭子般鞭笞心扉,她咬牙等,只等着一句確切音信。
原來竟是恩怨兩清!恩怨兩清……
原來,比起銘記肺腑的牽掛或者如蛆附骨的思念更或者刻骨銘心的仇恨,她最不能忍受的是情意相訣,再無瓜葛。
寧慧與她,她與寧慧,從此便是不識蕭郎是路人,再無關係。
秋霰故作驚訝,“哎喲,怎麼,人家放過你你倒還不高興了?”
秋霰輕掩紅脣笑得極其美豔,“你也知道咱們二公子與公主是撕破了臉,犯不着殺了你稱她的心意。如今寧氏兄妹不容你,珪園餘孽大都聚在莫琪殤手裡,他對叛出珪園者手段如何,你比我清楚。還有,舊日你在珪園時殺人無數,只消放出一條消息,要將你剝皮飲血者不計其數。放你走,便如往狼羣裡放了一隻羊,定是有趣極了。”
秋霰始終笑靨如花,從熱水裡將她撈出來,只贈一件溼透了的薄衣,一匹瘦馬,便放她走路了。
薄衣早已結冰,濡溼的頭髮也結了冰,和衣裳凍在一起,寧慧眼前金星亂冒,終於不能支撐,一頭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原來她將命盡於此。那也不錯。她再無力氣拼殺,也再無力氣躲藏了。
終究是命不久矣。她連苦笑也無氣力,呼出的熱氣黏在睫毛上,很快結了冰,眼皮也擡不起了,她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許久許久,她漸漸覺出身上的疼痛與暖意來,她隱隱約約聽得人聲,“換奴婢來吧,公主本就畏寒。”
“不必。”是那銘刻在心的聲音,“城池交接的事可辦妥了?”
“妥了!只是可怎麼向陛下交代!”
“救了流景纔不枉坐擁這幾座城池。”
流景心裡慘痛,原來這夢如此之好,千萬千萬,這生這世都不要再醒。
她繼續昏昏沉沉睡過去,完全不知屋裡炭火嗶啵中主僕兩人悲喜不辨的臉色。
“事情可打聽清楚了。”
秋紅鄭重點一點頭,“早先爲了流景姐姐出走一事公主罰了許多人,那裡便有魏姑姑的手帕交,魏姑姑爲此一直嫉恨公主,也記恨流景姐姐。她本是暗中聯絡了二公子……”
“哪來的二公子,就叫寧敬!”
“是。魏姑姑一直將公主零散用物帶到這裡來,託秋霰和寧敬誘捕流景姐姐,只是之前流景姐姐銷聲匿跡,咱們聖上又盛傳公主尋姐姐是要殺她,他們便一直不能得手。
這次流景姐姐南下,一路都和江湖上一個什麼青山派的互通消息,那青山派中早年出了個大大的壞人叫陸成海,這人勾結涼人,在西北之地作威作福,橫行霸道,被流景姐姐撞見打了一頓,扔進了火坑,不想他竟是命大逃了出來,此後藏匿行蹤,暗中遊說,竟也成了勢。到了這裡,因和二公……寧敬投契,便投了寧敬。
“這次便是那個陸成海探到了流景姐姐的蹤跡。他們設計,叫流景姐姐見了公主舊物,以爲公主困在他們手裡。流景姐姐是關心則亂,才以身犯險,進了他們的圈套。
“流景身手了得,怎會輕易被捕?”寧慧眉頭微蹙,瞬時便明白了,不由微微蹙眉,“這個秋霰倒很是機靈!”
秋紅嘟着腮幫子,一邊伸手暖着流景冰涼的手,一邊氣得嘟囔,“就是那個壞人,騙的流景姐姐吃了他們的什麼藥,害的流景姐姐被抓!二……寧敬對秋霰又是放心,便叫秋霰看着流景姐姐,只說留着性命便好。”
秋紅頓一頓,“奴婢才探清,原來魏姑姑是秋霰的姑媽,魏姑姑今日慘死,秋霰自然嫉恨,害的姐姐吃了好些苦頭。”
寧慧不語,只是眉心緊蹙,“此事不究。以後再有,先把負責買辦丫頭小子的管事吊起來打死!”
秋紅諾諾應是。所謂此事不究,哪裡是真的不究,只是舊日負責買辦下人的管事早就死了而已,如今這個又和魏姑姑隱瞞身份有何關係呢!
寧慧把懷裡的人抱得更緊一些,從前爲了她身上那份名單,寧敬就曾將自己關在冰窖裡逼她,那種滋味是做夢也難忘。
最後雖是流景救了她,但到底受了大寒,天氣轉涼便渾身骨骼刺痛,痛苦不已。
誰料這仇還未報,寧敬如今又戳了她心頭的傷疤,拿流景下手!她默默盤算着這筆賬該怎麼清算。
秋紅猶自嘟囔,“當時公主前去探望姐姐,定是秋霰故意叫姐姐人事不醒,過後又不知怎麼在姐姐跟前編排,惹得姐姐傷心!”
寧慧想着城池交易那日秋霰來回話,迎面便是一句,流景說承蒙公主相救,謝公主大恩。從前她也曾救公主數次,這回便恩怨相抵,兩不相欠,從此相忘於江湖了。
她本在病中,聞言更是又氣又心痛,好一句“相忘於江湖”!真是刺進心頭的一記狠傷。
好在寧慧心智堅定。她知道她們之間誤會深深,她更不信一個屢次不顧性命相救與她的人,求的是相忘於江湖!
事到如今她還管什麼身份架子檯面,她就是要與流景當面對質,問個清楚。若她求得果真是相忘於江湖,她……她不敢想下去,大不了抓起來打到她改口爲止!
寧慧平靜下來,細想秋霰回話時的滿面喜色,再細細回想諸般情景,不由心驚——打蛇七寸,秋霰拿捏她們兩人的死穴未免太準!她竟是看中她們軟肋痛下狠手。
她着秋紅連夜追尋,費盡周折,最終纔在出城官道邊尋回早已凍得人事不醒的流景。
寧慧以寧荼封給自己的三座城池爲價,贖回的流景,竟差點因爲秋霰幾句挑撥,凍死路邊!
此仇不報,真是枉爲人了。
如今城池交接事宜已畢,寧敬定然肯放她走了,她暗暗籌劃,已在心裡算計好了計策。
秋紅尚不知她的公主想些什麼,她想的卻還是私逃之事,“公主身任參軍之職,卻擅離大軍,又將三座城池白白送了寧敬,只怕陛下生氣的很!”
“這事不急。”寧慧道,“當今之計是要先回皇都。只是路途遙遠,我們帶着病人不好藏匿行蹤,就算求助母親舊日部下,只怕也不易一路無事。”
秋紅眉心頓時結成疙瘩,“若是流景姐姐醒了該多好!咱們還像來時一樣,喬裝暗行。”
“如今也只有且行且看。”寧慧從貼身衣物裡摸出玉佩半枚,“送到城南花樓竊玉手中。”
秋紅應了一聲,恭敬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