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黑,天際幾粒稀疏的星子。守城的士卒巡邏一道,交接之後自有人在塔樓上瞭望,有人在□□口處蓄勢待發。街市上空無一人,店鋪人家的燈火也早已熄了,只有幾隻流浪的野狗偶爾吠上一聲。
城門下角落裡的身影緩緩動起來,沿着高高城牆投下的影子,忽而急迅地飄出仗許,輕盈的像是一片羽毛。
許久那影子又往前移了幾步,終於,在城牆上士卒換崗時她縱身攀上了城牆,士卒裡有人警覺,似乎有聲響,有勁利地風聲掠過,爆喝一聲:“誰!”士卒迅速四散搜尋,火把照的城頭一片亮白,不知是誰舉着火把往城牆下一望,也只看見似乎有黑影一閃,不由地將火把往前一遞,城牆底下底下隱隱綽綽,似乎並不見人影,只得作罷。
城牆上的士卒便再進行新一輪秩序井然的巡邏。
“叩叩叩”靜夜裡敲門聲炸響起來,“叩叩叩”那輕而堅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誰?”
不見有人回答,屋內便亮起一豆燈火,門開了一條縫,一人驚詫道:“丁俠士!”周遭的門似乎都被這三個字叫開了,門縫裡探出好幾個腦袋來。
流景只對眼前的人行禮,“先生。”那人環顧四周,將流景讓進屋內,卻對緊鄰着幾乎開了一條縫的門戶冷冷道:“都去睡覺。”
那些裂開的門縫便不情不願地關了起來。那人把燈燭放在桌子上,自顧自坐了,將流景上下打量一遍,才道:“丁俠士若是爲薄言先生的事來的,那便請回吧。”
流景詫異道:“這卻是爲何?”
那人冷冷笑了:“薄言先生雖是江湖俠士,卻也懂得忠義禮節,他說大丈夫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不勞爾等惦念。他料定那新朝公主必不會就此罷休,便託在下轉告,他縱身死獄中,也不爲新朝賣命。”
這話頗重,流景卻不爭辯,只道:“在下自然知道薄言先生高風亮節不容攀誣。只是卷耳不過豆蔻年華,身陷囹圄實在冤枉。先生卻如此不急不慌,難不成是相信安定縣縣令和守備宅心仁厚,能優待小小女子?”
那人被他問得愣住,他並非不能巧言善辯,只是卷耳……他揚起臉龐,幾乎痛苦地閉上雙眼,黯啞的聲音在靜夜裡像有一把刀磨在砂紙上:“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哼!完卵遍地,不過以無辜者換之。”
“你這話從何說起?難道我等皆是貪生怕死之輩?!”
流景不爲所動,似乎也不見他的憤怒,只是冷冷道:“先生是否貪生怕死在下不敢妄論,先生的大仁大義在下也學不來。既然薄言先生決意以一己之身來維護諸位,在下更不好辜負薄言先生苦心,在下只問一句,薄言先生與卷耳究竟在縣衙中還是守備營裡?”
那人背過身去,決計不答。
流景嘆一口氣,深深一揖,“先生執意不說,在下不能強人所難。在下走時薄言先生曾託在下在安定縣遭劫時顧及卷耳安危,在下游蕩江湖,後又投了新朝公主,雖算不得大義之人,小信卻不能不守。若在下有去無回,煩請先生轉告薄言先生,在下並非負義之人。”她說罷便翩然出門,再也不顧其他。
頃刻之間,周遭小屋裡亮了好幾盞燈燭,門一扇一扇開了,探出一張一張臉來,昏昏燈光照出他們的身影,已穿戴整齊,甚而捏着兵器。
那人低聲喝道:“怎麼?竟是要反?”
一陣沉默,終於有人道:“不敢,只是……”
那人聲音冷冷:“薄言先生一再交代,我等身上功夫,手上兵刃,皆爲破蠻族,守百姓而來,不可濫用!你等竟要用其斬殺我朝官吏將士麼?”
“那他們手上的兵刃怎得不用來斬殺戎人,卻用來欺辱薄言先生!新朝將士尚知要驅逐異族,那些人……”
“那是新朝收買人心罷了!薄言先生小心計劃尚落得鐐銬加身,我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壞了薄言先生計劃!”
衆人還得辨些什麼,那人卻忽然伸手製止,蹙眉細聽一尚,沉聲道:“巡邏士兵來了,還不去睡。”
這些人里耳力好些的也都聽到整齊的腳步聲沙沙往這邊來了,相互對望,彼此臉上都是猶豫和無奈,見那人已關上了屋門毫無動靜了,只得無奈地各自熄了燈燭裝睡。
這一夜似乎極其漫長,輾轉難安的人在榻上翻騰了無數遍,才盼到東方透出的魚肚白般的亮光。安定縣剛歷經戎人入侵,新朝兵至,自家守軍出手,三家混戰一場,戎人主要目的便是搶掠,守軍渾水摸魚,也劫掠不少物事。戎人被趕出城,新朝軍隊撤退後,守軍嚴加巡邏,稍有不順眼便來盤問,盤問是假,敲詐勒索是真,以至人人不敢出門,過了一日還是街市凌亂,店鋪破敗,一股蕭索。
便在這靜謐的凌晨時分,吆喝咒罵廝打聲驟然響起,像是在油鍋裡濺進去一滴水一般,繼而哭聲乍起,幽咽蒼涼的悲嚎聲裡夾雜着不能置信的心痛:“你殺了我兒!”
各門各戶裡涌出來的人將臨街的小小鋪面圍成一圈,只聽一人厲聲道:“你等涉嫌藏匿逃犯,我等奉命搜查,違抗者斬!”
“你,你……”被圍在中間的老人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有濁淚汩汩而下,將那張常年風吹日曬已佈滿皺紋的臉沖刷地絕望悲愴。他緊緊抱着已幾成血人的青年,臉頰捱上那張年輕卻早已透出蒼青色的臉頰,喃喃叫着,“兒啊,兒啊!”站在對面的卻是一隊佩刀的軍士,其中一人刀已出鞘,血跡未盡,正從刀頭上滴落下來,他聽着周遭嗡嗡的議論聲,不耐地喝道:“安靜!再有妨礙公務者,便是這等下場!還不讓道!”
眼見那軍士就要揚長而去,那老者再也忍不住心頭痛恨,他將那青年放在地上,一頭便朝那拎刀的軍士撞去,那軍士不防,被撞了個踉蹌,立時發起狠來,揮刀便向老者砍去。喪子之痛使得老者了無生志,只求同歸於盡,他毫不膽怯,不知何時手裡竟捏了一截門閂,狠命向那軍士揮去。
人羣裡爆出一陣驚呼聲,那老者怎麼能是軍士對手,眼看要被砍傷,忽然一人搶出人羣,叫到“住手!”已握住那軍士手腕,將長刀奪了過來。
那人一身青衣,單薄消瘦,臉上印着幾道傷痕,修長的脖頸上留着乾涸的血跡,其實她整個人身上都浸着一股血腥味,圍觀衆人無端退後了兩步。但很快便有人反應過來,此時那被一隊士卒圍困在中間的人似乎很是面熟,有人不確定地叫了一聲:“丁俠士?”
流景艱難回首,啞聲道:“是在下來晚了。”那軍士誰願意聽他們囉嗦,早挺着長刀殺將過來,流景似乎受了重傷,躲避之間左右支拙,一時不防便推進人羣裡,那軍士殺招已出,哪能及時收回,而況他今日出門不利,此時殺紅了眼,怎想到收刀,只聽一聲慘呼,一位青年捂着肩膀跌倒在地,竟是被無辜砍傷。
軍士如此橫衝直撞,傷了人竟還不住手,加上前幾日這幫人綁走薄言先生和卷耳姑娘時已煩了民憤,這時誰還能記得薄言先生叮囑?都奮起反抗,一時之間門閂,菜刀,斧頭,鋤頭鐵楸都上了陣,衆人亂成一團。
一直在外觀察衆人的,竟是那流景夜裡投奔的人,他原意是要震懾全場,叫百姓不可鬧事,以免授官府把柄,遭無妄之災,誰知事態變化如此之快,他未及反應便已亂成一團。軍士們雖在平時戎人搶掠時不動手,但對付起百姓來,手中長刀終究佔便宜,他望着混亂的局勢,只得對身後早就按耐不住的兄弟們打個訊號,示意他們出手。
他不甘心地瞪一眼流景,卻見那瘦削修長,似乎傷累到不能支持的人對着他默然笑了一下。
他心裡咯噔一聲,已然明白過來,卻也爲時已晚,他的人,安定府的百姓,安定守軍士卒,早已打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