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靈西城內安寧祥和。
鎮安守軍自那日宿醉後便有些精神懨懨, 見了幾次部下,都是呵欠連天,議事議到一半便打起盹來, 一應軍營裡的事務, 都交予副將與公主處理。
公主待鎮安守軍甚是親厚, 將那跟她一路來的丫鬟卷耳撥給鎮安守軍, 專負責衣食起居, 甚是周到。
傍晚時候,便聽哨兵傳來消息,那舊朝三皇子得知靈西之事, 初時籌措軍備,急欲出兵, 不知怎麼反倒耽擱了起來。
衆人以爲他是忌憚身後秦副將, 不敢妄動。
寧慧雖奪回了靈西, 到底兵少糧薄,不敢輕動。於是兩軍有相互對峙, 以待時機的跡象。
爲此寧慧命令靈西全面戒嚴,守城將士比往日多出一倍不止,更有巡街士卒半個時辰便出動一次,以防有變亂出現。
這日正是夜半時分,除去巡邏的士卒清醒, 旁人正是好夢正酣, 忽然一聲驚叫劃破夜空, 這聲音又急又恐, 巡邏士卒與崗哨守兵都被驚擾, 迅速集結,還未整備完畢, 就聽刀劍鏗鳴,已有人打了起來。
更叫人心驚的是,這聲音不是別處,正是從公主住處傳來。而他們的首領鎮安守軍,住處恰與公主相鄰。
待衛兵趕到時,院子裡已經劍鋒遊走,鞭影如蛇,卻是一個黑衣蒙面的刺客,和那公主的護衛薄言戰在了一處。
他們尋常兵士,江湖人鬥毆時哪有機會插手,好在衛長機靈,命士卒定要保護公主與守軍大人。
公主夜半被驚醒,只着一身素白中衣,悄然立於門口,密切關注着眼前戰局。她雖然鎮定,到底拿這等場面無可奈何。
倒是鎮安守軍到底是久經戰場,立時吩咐屬下之人排兵佈陣,勢要拿下這犯上作死的黑衣刺客。一時之間士卒們拔刀在手,弓箭手也逐漸到位,將公主住所四周圍得嚴嚴實實。
只是院中兩人纏鬥,身法極快,一時之間難分上下,弓箭手不得命令也不敢貿然放箭,生怕傷了公主護衛。
寧慧面如寒霜,雙眸一掃鎮安守軍,卻見鎮安守軍不顧院中薄言性命,正揚手示意弓箭手放箭,薄言激|戰之中,哪能顧全周遭,危機之際,她不由勁喝一聲,“先生小心。”
薄言聞言微怔,就見那刺客手腕急抖,長鞭如活物般探向薄言咽喉,逼得薄言連連後退。
哪知那刺客長鞭一晃只是虛招,鞭梢一轉,身形一頓,極快地調轉方向,已往鎮安守軍掠去,衆人眼前一花,箭雨紛飛裡只聽鎮安守軍一聲慘呼,撲到在地。
衆人看時,卻見本被士卒護在中間的守軍大人不知何故離了衛兵,已被那刺客穿過箭矢之陣下了毒手。
那刺客得手後身形不停,已往公主身邊掠去,衛兵又驚又恐,團團將公主護在中間,饒是如此,那刺客長鞭如遊蛇般穿過人羣,只聽公主一身痛呼,已被那刺客得了手。
只是箭矢如飛蝗一般,薄言也已搶到公主身邊護衛,那黑衣刺客眼見得手不易,虛晃兩招,冷笑一聲,“無用之徒,待三皇子大軍一到,定叫你等死無葬身之地!”長鞭逼開薄言,竟然脫身要走。
薄言不敢輕易離開,喝令士卒分頭追擊,他趕忙去查看公主傷勢,卻見寧慧委頓在地,面色蒼白,冷汗如漿,手臂上極長一道血口子,極是猙獰。
薄言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君臣之禮男女之妨,忙伸手去扶寧慧,寧慧費力擡頭,額上一層冷汗,及時單薄瘦弱,惹人憐惜,這時猶費力一笑,“先生辛苦。”
薄言眉頭輕蹙,“草民有罪,護衛不當,致使公主受傷。”寧慧嗯了一聲。仍憑薄言統籌事宜,令人去找大夫。
寧慧還未進屋,忽聽那邊悲聲四起,卻是鎮安守軍被那刺客長鞭擊中太陽穴,已然不治。
這一夜只鬧到天明,出去追人的士兵都無功而返,竟是被那刺客走脫了。
寧慧明眸含怒,心頭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去。然而刺客武藝高強,飛檐走壁,怎是普通士卒能追到的。
只可恨流景被她派出探消息,三皇子之人竟瞅準時機用此手段,白白殺了她一個守軍,傷了她一隻手臂,就連卷耳也未曾倖免,臉頰上一道傷痕明顯。
鎮安軍首領新喪,鎮安軍神色悽哀,但尚在亂中,只能喪事從簡,只一副棺木擡上靈西城南小靈山安葬。
天明時分,寧慧帶傷巡視軍務,將鎮安兵權交予鎮安守軍的副手,請他暫代守軍一職,更許諾待西北之困解除,便上書聖上將副手升爲正職,各將士兵卒能奮勇於殺敵者,亦皆有賞。
一時之間靈西城內士氣高漲,只盼與舊朝軍隊痛痛快快打上一仗,以解心頭之恨。
刺客之事一日後的傍晚,流景方從城外歸來,外出辛苦,她風塵僕僕,尚未歇息,寧慧便攜她與衆人議事。
流景探得消息,原來三皇子不肯速速發兵奪回靈西,卻是因爲麾下將領失和,鬧出了人命。
這事舊朝軍諱莫如深,探不到切實消息,但那邊爲此事人心浮動,不宜及時出兵卻是千真萬確。
此外舊朝三皇子重金招徠江湖人士,專用來竊取情報,行暗殺之事,似乎受錢財誘惑,願意投誠者大有人在。
薄言聽聞此言眉頭深蹙,將前日夜裡衆人遇刺之事說了一遍。
聽聞寧慧雖有驚無險,卻也受了皮肉之傷,流景眸中寒意頓現,極凌厲地看了一眼薄言。
寧慧素知流景對薄言甚爲尊崇,不欲兩人爲此事有了嫌隙,只道,“那刺客深夜倏忽來去,身手了得,全憑先生全力相救,否則只怕寧慧今日與守軍大人一樣,只是小靈山上一抔黃土了。”
那新任的鎮安守軍雖是暫代之職,但得寧慧提拔,對寧慧很有幾分親近之意,也跟着解圍,“實在是那刺客厲害,長鞭使得有如靈蛇,若非薄言先生阻攔,我等亦難逃一劫。哎,那三皇子招徠江湖人士,那些人若論單打獨鬥,武藝都在我等之上,只怕要想個法子防微杜漸纔是。”
衆人又籌劃一陣,但見寧慧神色微倦,即時散了。
帳裡一盞油燈明明滅滅,燭影晃了幾晃,流景半跪在寧慧身側,極小心地替寧慧換藥。
那傷口看着猙獰,其實並不深,若放在自己身上,只怕也不在意,但在寧慧身上,流景原本輕易不露神色的臉上更是如裹了一層泥漿般深沉。
流景纔有些神魂不屬,就聽寧慧吸了口氣,忙收回了手,“疼?”
寧慧笑了一下,“疼也罷了,只是有些人臉色陰的嚇人,叫人話也不敢講了。”
流景臉色還是垮着,半跪在地上微微垂眸。
寧慧看她又是這幅樣子,真是又氣又笑,她也不坐着了,陪着流景半跪下來,看流景把頭垂地更低,便伸手擡起她的下巴,本要笑她,怎知燭光搖曳之下,流景眼眶紅透,泫然欲泣。
“你……”寧慧登時愣了一下,流景平日情緒不善外露,偶有一次,便叫人分外心驚。
寧慧張開手臂摟住流景,“你真是個傻子,你……”她也說不下去,只覺得肩頭瞬時涼透,溼了一片。
寧慧扶着流景肩背,“我若跟你一樣,看見你身上一道傷口便哭一場,只怕又哭成了瞎子。”她專挑流景軟肋,“你要真心疼我,那個卷耳的傷藥很是靈驗,你多幫我討些好了!”
流景這時已止了淚,“我下手自有分寸,先生真是多此一舉。”
“你也敢說大話!”寧慧替流景摸幹臉上淚痕,“咱們處境維艱,出此下策來刺殺鎮安守軍本就冒險,若是一步行差踏錯,哪有退路可走。”
寧慧長長嘆氣,“你今日也太冒失,錯怪了薄言,由他來傷我,本來是我的意思。你心裡難受,也該來找我,這事也不過是咱倆牀榻之上的私事,哪有讓人家兩頭受氣的道理。”
流景訥訥不語,寧慧伸手戳了她額頭一下,“舊朝的刺客偏挑你不在的時候來行刺,且只殺了鎮安守軍,而那出謀獻策的公主卻毫髮無傷?這等巧事別人不追究便罷,若別有用心的人知道了鎮安守軍欲叛變一事,心裡埋下那麼一點影子,譁然兵變,那便是後患無窮!”
寧慧看她那樣子,語調慢下來,“等你來下手,只怕也跟毫髮無傷沒什麼區別。可別還沒下的手去打,便當場哭出來。”
流景雖知寧慧句句在理,到底心裡難受,只是不欲寧慧勞心,便也不再提這事,想起探到的消息,“珪園中的人似與三皇子有瓜葛。”
寧慧心頭一緊,“你碰上了?”流景離開不過三日,那夜半的刺客是她,那三皇子手下暴斃的將領卻也是她下的手。若是遇上珪園舊人,只怕惹上了麻煩。
“暫時尚未遇上。但此事終歸棘手。”
寧慧看她愁眉不展,將燈燭移得近些,輕輕攏住她的手,“流景,咱們走了這一條路,往後棘手的事只多不少。你,你……會不會後悔?”
流景埋下頭去,握着靈慧的手用了幾分力,“我不怕棘手,不怕麻煩,也不怕辛苦……”她攢出足夠的勇氣來凝望着寧慧,“只是我,我……倘若不是我,你也不用擱在這裡殫心竭慮……”
流景向來面冷,這些話說到一半也說下去,只是嘆了口氣,“我,我總是無以爲報……”
寧慧笑着坐過來解她衣衫,“快別說了,再說下去你又得一膝蓋跪下去說什麼屬下該死的話了!你可不該死,也不能死!”說着取過傷藥,輕輕挑了一些在手指上。
那是王府舊事,流景那時慣常跪在寧慧腳邊請罪。
流景微頓了一頓,“我身上也沒什麼
傷……”寧慧不聽她的,“早先還數過,近日太忙又忘了,只怕多得數不過來罷。”寧慧雖是說笑,但看到流景身上新傷遍佈,還是眸色微暗。
流景也習慣了身上新傷舊傷不斷,疼雖然疼,但也可忍耐,此時只覺寧慧身上那幽幽的冷香縈繞鼻端,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那張她熟悉至極的臉龐在燭光明滅裡熠熠生輝,一時情難自禁,環着寧慧肩膀親了一口。
寧慧哪料得此,忙着推她,“哎,藥……”
流景已攜卷着她滾在榻上,急切地恨不能多幾隻手來抱她,話語裡帶了幾分鼻音,“不管了,不擦了……慧慧……”
“燈……”寧慧只能咦嚀出這一個字來。
流景並不起身,手掌揮過,那燭火閃爍幾下,不情不願地熄了。
黑夜無邊,春|色無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