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過處,因爲聲勢浩大,衝散的氣流掀翻了病房中央的三尺病牀,也驚動了百步以外,護士站中的值班護士。
沒有人做出反應。
望着那一間聲響異動的病房,每個清醒中的人都像是心照不宣般默契。她們知道里面的東西不該被自己看到,也明白有些事情不該處在自己的管轄範圍。
同層的病患因爲飲食中摻有的少量安眠藥而睡得很沉,聽到這一聲響動後,僅有少數幾個精神衰弱的傢伙翻了個身,隨後如同多數人一般沉沉睡去,間伴有細細的呼嚕聲。
封死在病房裡四個人一三對峙。
張野寸步不移地護着身後兩人,病房中央的何伯半弓着腰,絲絲的血跡從從他皮膚上的皸裂處外滲,看上去恐怖而又猙獰。
“可惜了。”
張野淡淡地搖頭。
今天這樣的場面,但凡有青衣、林九其中一人在此,他也不至於弄得如此落魄田地。
四靈陣法失去效用,雷火咒符收效甚微。
六杆陣旗前些日子因爲大方剛剛送人,剩下他一個二流術士一流陣師,在一個徒有空殼的大陣中靠着符籙打無謂輸出。
“是不是冷靜些了?”
他冷笑着看了一眼動作停滯的欲妖。剛纔的兩道令咒沒能對他造成致命傷,但論及衝擊效果應該是無異於重錘擊腦殼。
他身形的停頓不是因爲良心發現,體表滲出的鮮血——那是道家開旗咒加上朱雀旗槍對他內在妖體的擠壓殺傷。
“呵呵……呵呵……”
擦了擦嘴角剩下的涎水,弓腰駝背的何伯居然是陰慘慘的笑了出來。
“有沒有別的手段?”
他問,潛臺詞是沒有別的殺手鐗,就不要站在這兒妨礙他享用美人。
“有。”
張野出人意料地點了點頭。
這一刻包括趙宿雨在內餘下的兩女都表現出了近乎絕望的悲哀——妖物的狀態明顯能看出尚有一戰之力,而張野的落魄則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黔驢技窮。
那麼誇張的陣法用了,沒效果。
那麼炫酷的符咒也用了,結果僅僅只是阻擋住了人家的步伐。
這個小道士看起來第一次遇到了束手無策的局面,這個現狀尤其是在他說出那句“可惜了”以後,更是令即將貞潔不在的兩女面如死灰。
“哦?”
何伯微微睜大了眼睛,原本佝僂的身形在這一刻居然是有了稍稍挺直的趨勢。
“逆四相大陣,絕殺。”
張野平靜地看着他,止於靜水的雙眼中不帶一絲感情。
他彷彿無意的擡起手指,彷彿無意地落回原位。一個肢體上的細微動作,整個轟然破碎的大陣開始如齒輪轉動一般,反向高速運轉!
那一瞬,破碎的神位重新聚合,揮發的障壁凝聚如生鐵!四尊威風凜凜的神獸發威不足片刻便一個個面露死亡前的恐慌——妖物能做到的最多也就是與四獸神分庭抗禮,而能令驕傲不可一世的洪荒四大神獸面露驚懼之色,這點更像是不可能發生的天方夜譚。
在空曠的大陣中心,一個黑色原點如玻璃面上的小蟲般突兀隱現,隨後迅速擴大,澎湃吸力如同黑洞般聳人聽聞!
那面露驚懼之色的四靈獸神一個個朝四方瘋狂逃竄,然而終究如同劍士無法斬斷宿命,一個個喪身於那陣法中央的洪荒奇點之中。
陣心的妖物看着頭頂那個大洞,眼神中有困惑,也有不解。
體內的生物本能在暗示他那背後潛藏着什麼不得了的存在,但愚昧的本性卻又讓他的雙腳不肯在這時候無故挪移。
黑暗中傳來的低沉的獸吼。
覆蓋面函蕩千里的次聲波悠悠傳來,僅憑聲音震動就像是要撕毀崩塌萬物。
一隻,兩隻……
數不清的腳步從洞後傳來,像是有萬馬千軍的鐵蹄,每一次落鼓都像是能踏碎一座王朝河山。
妖物驚恐的睜大了雙眼,他仍舊無法理解黑洞背後是什麼,卻發自本能的想要逃離這裡!
但是大陣外圍是障壁,是無法逾越的法則囚籠。
那浩蕩如滅世威儀的鐵蹄朝着他的頭頂寸寸壓下,他能感覺到自己頭蓋骨的顫抖,那萬斤之力一旦落下便是金鐵化爲齏粉,生靈淪爲碎沫!
“這套陣法現世三次,第一次最弱,往後每一次威力都是數倍增強。陷陣第一人險險逃脫,陷陣第二人重傷封印,你是第三個,至少表現得足夠讓我震驚。”
張野點了點頭。虛弱之下握掌成拳,於是那膨脹無可收勢的駭人陣法在頃刻間分崩離析,黑洞崩毀前卸下的一絲力量差點毀去這欲妖的一身修爲!
一團黑色的霧狀物蜷縮在病房牀下。但是病牀早已被此前的氣流掀飛,它無處藏身,只能是避光不見。
那股恐怖的毀滅氣息如陰影般籠罩在病房內,即便大陣已經撤去,卻仍舊壓在心頭讓人喘不過氣來。
“結……結束了嗎?”
趙宿雨怔怔地問。
剛纔那一幕不僅僅是陣中妖物,身處大陣外緣的她們仍然感同身受。
死亡的氣息揮之不去,給人的威壓如同自身已經身處萬丈谷底,而後親眼目睹了懸崖上方一顆極速朝自己滾落的萬斤巨石。
絕望,無處藏身的絕望。
那個黑洞比之夢中的魘鬼已經恐怖千萬倍,雖然自始至終不曾見過洞後之物現身面世,但是視覺告訴她們,看見的那一天,便是自己的身死的那一刻。
這就是玄門奇術麼?
趙宿雨睜大了眼睛。
她突然明白了張野百般阻撓不肯讓她學習的原因,這種恐怖的力量根本不該由人類駕馭,僅僅只是身處陣外便已經險死還生,可想而知的是修爲盡毀的前一刻,身處大陣中央黑洞下方的妖物到底承受了什麼樣的恐懼。
“結束了。”
張野揉了揉眉心,彷彿苦戰過後極度疲倦。
這種感覺同樣令他不舒服,大陣脫手的那一瞬,他直有股自己將成爲魔神獻祭的錯覺。
最後一刻的毀陣之舉並非出自他本願,他只是感覺到黑洞後的那一股力量已經隱隱不受控制,於是心中驚駭的同時強行終止陣法逆轉——至於那修爲盡毀奄奄一息的欲妖,只是陣法外泄後殘餘力量的隨手無心之舉。
“謝……謝謝。”
安雅點了點頭,本該如釋重負的她在這一刻顯得並沒有預想中那麼輕鬆,從剛纔的死劫中走過來,也許報仇什麼的早已不放在心上。
“結果終歸還是好的。”
張野笑了笑,試圖是緩和兩女心中的餘悸,“各自回去吧,吃點東西,然後洗洗睡覺。至少從此以後,這世上不會再多出其他受害者。”
“嗯。”
安雅蒼白的臉上的擠出一絲微笑,朝着張野再三鞠躬道謝,纔在趙宿雨的拉扯下草草離開現場。
張野沒有走,因爲那隻奄奄一息的妖物趁着幾人談話之際已經悄然離開。
在黑夜籠罩的醫院中來回亂竄,四處尋找生機的妖物如同一條快速穿行的遊蛇。黑色的餘光在路燈下一閃即沒,沒人注意到眼角剛剛劃過了什麼東西,只有少數幾個巡視的保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只當又是一個平靜的夜晚慵懶無所事事。
辦公樓的高層中一名身穿白色大褂的醫師束手而立,背對着櫥窗大樓,倒像是早已預見這樣一幕的發生。
“沒用的廢物!被人家打成這幅德行,到頭來還要把我的行蹤也出賣是麼?”
婁震廷醫師冷冷的目光掃過微光殘照的走廊,那團黑色的遊蛇狀霧氣匍匐在地,顫抖的樣子像是面臨生殺予奪的主人。
“安巖是麼?我小瞧你了。”回望着通向下層的樓道口,他的臉上泛起一抹冰冷的微笑,“現在不是工作時間,既然到訪,用不着躲躲藏藏。”
“嘖嘖嘖,該說小瞧的人是我。”張野從黑暗處現身,看着朝婁震廷跪拜的妖物一陣咂舌,“你讓我吃驚了婁醫師。我一直覺得你不簡單,只是沒想到你背後的秘密這麼大。這妖物和你什麼關係?”
“關係?如你所見,我是人,它是妖,你覺得兩者之間能有什麼關係?”
婁醫師淡然一笑。
“好回答,”張野鼓掌,“誰說的人跟妖物就不能扯上關係?安雅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如果你指的是住院期間發生的這些事,那麼我瞭解的情況應該和你一樣。”婁醫師微笑。
“好極了,也就是說這妖物的做法你是默許縱容的是吧?我很好奇身爲一個醫者你是如何做到這一步的?所謂的醫德仁心真特麼是個笑話。”張野咬着牙。
“醫德仁心?”婁震廷的臉上像是聽到了什麼莫大的笑話,“什麼叫醫德?什麼又叫仁心?欲妖近女色這不是天地常理麼?我以爲身懷玄門道統,安巖兄你應該對這點再清楚不過!”
“這妖物已經做了多少次案?”張野問。
“我教過他節制,一個星期一次,他在這醫院裡待了約莫半年。”婁醫師的臉上漏出了得意的笑容。
“半年,近三十名女子。受害者全都是住院的女性?”
“當然,這裡是他最好的牧場,無拘無束,夜晚降臨後便是爲所欲爲。”婁醫師哈哈大笑,張開雙手,彷彿有廣大胸襟。
“你的目的?”
張野竭力的壓制着內心情緒,如果對面站着的是個妖,哪怕現在的他已經精疲力竭,他也會不惜餘力跟對方拼一個你死我活。
但對方是個人。而且冷靜異常,臉上的表情只像是在經歷一場漫不經心的談話。
“當然是爲了趣味啊。”婁醫師微笑,回答得理所當然,“你聽說過執念麼?我覺得你們學道的人對這個詞一定不會陌生。醫院是一個好地方,生老病痛,死生別離。那些痛苦、那些悲哀!那些留不住!那些放不下!還有恐懼!悔恨!憤怒!貪婪!將這些奇妙的養料糅合在一起!答案是——絕望。”
黑夜中傳來了一陣毛骨悚然的笑聲。
“不妨讓你見識一下我的傑作。”他突然滿懷興趣地看向怒目圓睜的張野。
“出來吧,孩子們。”
他微笑,隨着他揮手,無數黑色的觸手從角落裡身處,帶着聲線各異的詭笑**,糅合在一處,彷彿背後潛藏着什麼莫名龐大的物體,正對着渺小的張野桀桀怪笑。
“看不懂麼?”婁醫師的臉上充滿了對下位者的憐憫,“這座醫院就是我的培養皿,而那些你口中的受害者,她們就是我誕生奇蹟的菌落。”
“你這個瘋子……”張野的臉上表情複雜,震驚恐慌,一時間在這龐大如瀚海的妖氣面前望而卻步。
一個飼養妖物的人類。
這個世界究竟已經瘋狂到了什麼程度?
“這醫院裡還有多少和着欲妖一樣的怪物?!”
“不多,但至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你殺不完。”
婁醫師笑笑,“現在抉擇放在你面前。”他對着面前的遊蛇一腳猛踹,將那團黑色物質踢到了張野面前,“欺負你妹妹的兇手就在這兒,你可以選擇殺了他報仇然後當做今晚什麼都沒發生,要走要留我悉聽尊便。或者你大發慈悲留他一命,等着數日後這個蠢貨重回工作崗位,然後你仍然是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因爲你什麼也做不了。”
“今日之事我記下了。”
張野望着他狠狠啐了一口。隨後厭惡地瞥了一眼腳下骯髒之物,幾乎是想也沒想擲下了那枚獸形金杵,以令咒之力格殺。
銀色的鋼杵擲地有聲,而那團黑色物質灰飛煙滅的一刻,張野卻意外感覺到了一股特殊力量如繩索般緊緊箍住了自己的心房,一股熱流無法疏散,在心臟停止跳動的窒息感下,他禁不住一口熱血咳出!
“哈哈哈哈!你上當了你終究還是上當了!哈哈哈哈!”
走廊另一頭的婁震廷忍不住哈哈大笑,臉上的得意猙獰,像是京劇中的優伶,浮世誇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