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船隻在夜中航行過黑色的水面,長逾幾十丈的巨大生物被八根鐵鏈固鎖,於水下拖行着逆江流而上。
水流劃過船身,擊打出拍岸般的層層水花,船頭上的不染上師表情微寒,遙望着天邊黯淡的星穹,緩慢閉上了目光冷冽的雙眼。
四艘鐵船,前後圍繞着大大小小成羣的鮎魚——這種魚類吃腐屍爲生,在水生食物鏈中,歷來扮演的角色是清道夫。
雨點輕墜,風波暗涌。
……
“不在家多住個兩天?”
一覺醒來彷彿數個春秋的張父張母正一臉茫然,恍惚間看到了兒子在收拾行李,一時間兩張老臉如同事先商量好一樣齊齊垮了下來。
“不了,京都那邊還有些事兒。”
張野笑了笑,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鍊,朝爹媽投過去一個安心的笑容。
“什麼時候?”
張父皺着眉問。
“晚飯過後吧,我買的是晚上的車票,在火車上睡一晚,明天天一亮就能到京都。”
“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啊?”
相比於父親,張母的反應明顯更偏樂觀。說這話時她刻意瞅了一眼跟在張野身旁的青衣——按她老人家的意思,下次回來就該是關係確定,然後兩邊親家見面,商討一下兩人結婚時的彩禮問題。
“不忙的話,我肯定得趕回來過年。”張野苦笑了兩聲,自然是看出了當媽一片良苦用心。
“這點錢你們二老拿着。”
他舔了舔嘴脣,從揹包裡拿出了裝封整齊的兩萬塊鈔票。
原本用來交差的六萬銀行卡賙濟給了幫青衣守約的瘦長臉,好在他手頭的閒置資金還算寬裕,臨時從銀行裡取了個整數,也算是這趟回家讓父母放心。
“你這是做啥?”張母望着兒子一臉嗔怪,“你自己在外頭錢夠花嘛?我跟你說我和你爸可不缺錢!”
“跟缺不缺錢沒關係。”張野摸着後腦勺笑了兩聲,“我難得回一趟家,給你們帶一筆錢證明一下我在外頭能混得下去,不應該麼?”
張母剛想辯駁,卻被張父拉住了把錢一個勁兒往回推的手。
“孩子給錢你就拿着吧,做兒子的一片孝心,自家人用不着客套。”
“那媽先幫你收着?等你以後結婚時給你備彩禮用。”張母露出了寬心的笑容,說話時不忘又瞥了一眼青衣,可見這個當媽的對眼前這位假兒媳是有多滿意。
回來的那晚有多熱鬧,臨別前的晚飯就有多冷清。
席間的張父一句話都沒多說,平日裡最愛話家長的張母也只是督促着兩個孩子吃菜。
“那我走了?”
張野擦了擦嘴,一隻手已經搭上了放在門口的行李箱。
“嗯。”
二老點頭,看着出門在外的一對璧人,表情不一。
回程的火車並不比來時快多少,在漫長的十多個小時等待中,張野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手邊是整理好的行李,以及油布包裹好的一方紙傘。
夜色穿行中,一通電話如鬼神般避之不及地打來,在最壞的心理預期下,張野還是聽到了自己最不願聽到的那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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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的老道士語調平靜,彷彿在陳述客觀事實,除了報訊,沒有任何額外的意思。
“我明白了。”
張野點了點頭,在一顆心墜落谷底的同時掛斷了電話,望着窗外默不作聲。
沿途的風景藏在黑暗中不可直視,軌道的彼岸,仍通往祖國的京都。
對座的旅人搖晃着腦袋昏昏欲睡,在火車顛簸了近四個小時以後,終於忍不住睏意脫下鞋子縮到了座位一角。
藏身在紙傘中的青衣輕聲發問,問來電話的人是不是那名崑崙上師。
張野點頭,說是,那頭傳來消息,重傷的應龍情況不妙,可能是撐不過今晚。
“看樣子是什麼倒黴事兒全讓你撞了個正着。”
油布裡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苦笑聲。
“有沒有想過怎麼辦?”
“你們每個人都喜歡問我該怎麼辦,但事實是,很多事發突然的情況下,我自己都沒想過該如何是好。”
張野雙手環胸,只是盯着對桌那名蓋着報紙宛若躺屍一般的旅人,表情上看不出端倪。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搖頭輕嘆,“我不可能算到未來的全部變數,局面在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我能做的也只有以不變應萬變而已。好消息是咱們走的足夠及時,等重生的河伯完全支配應龍的身體,循着我的氣息,他應該將仇恨的怒火引向京都,而不再是順水脈貽害徽城。只要我父母不捲入事件,那麼我就有足夠的底氣跟它放手一搏——畢竟京都也算是我的地界,在我能主導的地盤上,由不得它呼風喚雨、興風作浪。”
“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青衣說。
“不你錯了,我擔心得要死。”瞥了一下確定無人注意,張野朝傘包那邊擺了個苦笑的表情。
“但是擔心沒用,害怕也沒有用。你和我知道一頭術法免疫、肉體強悍的應龍恐怖,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點。既然無處可逃,那就拿起屠刀血戰到底。我說我由不得它興風作浪不是在說大話,就算我對它退避三舍,到了京都這片臥虎藏龍的地方,藏身暗處的其他勢力也不會對此視而不見。”
“你好像忘記了那個上次就算計過你一回的婁震廷。”青衣回答。
“是,我最近好像總是容易忽略這個害人精。”張野冷笑,“純怨念構成的河伯怨鬼以應龍的姿態迴歸,別說是你,我都不相信他會袖手旁觀無動於衷。以這傢伙的個性,這麼大的一張牌,它沒有理由不現身爭奪一回,玩的不好自然是引火燒身,但玩好了卻有機會多出一張王牌。一隻異變後超越常規的龍族異種,可想而知在京都會引起怎樣的一場軒然大波。”
“那麼你的底牌呢?說了這麼多,你所有的打算都是在禍水東引,如果那頭應龍只針對你一個人,你的底牌又在哪裡?”
“我的底牌就在那無人敢輕易藐視的混沌虛空。”
張野突然蔑笑着搖了搖頭。
“禁術是一張兇險牌,卻也是一張萬能牌。你以爲一條區區應龍加上道法豁免的河伯怨鬼就足以讓我無牌可打麼?不你錯了,真的把我逼到了那一步,就算是我死,我也能做到死前拉着所有人給我陪葬——包括那個自以爲聰明的婁震廷。”
“有時候我真以爲你是一個可以不顧一切的亡命之徒。”青衣說,聽語氣紙傘中該是一副擰眉不解的表情。
“不是你以爲,而是我就是。”
張野微笑。
“其實當初我很抗拒進入這個局,二十歲以前,我最大的人生夢想就是畢業後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在郊區買一棟貸款後可以付得起首付的房子,在同事中找一個相貌中等但人品還能過得去的老婆,最後生個孩子,像所有路人甲一樣過完這一生。”
“結果最後發現自己居然是主角?”青衣反問。
“你見過哪個主角像我一樣倒黴?”張野翻了個白眼。
“是我的錯,我不該插嘴,你繼續。”青衣乾咳了兩聲。
“但是我最終還是入了這個局。”張野苦笑着搖了搖頭。
“因爲我走投無路,因爲我一籌莫展。當所有的求職簡歷都石沉大海,當唯一找到的一份工作居然還是花妖給我設下的圈套,我意識到其實那時候的我根本是一無所有。
“別人有家世背景,別人有學識天賦,有的人靠貴人相助,有的人憑着殺伐決斷的魄力。但是我一無所有,偏偏命運不給我平凡的選擇,想出頭,就只能硬着頭皮往上衝。
“在這個賭局中,有本金的揮霍本金,有底牌的憑仗底牌。但是一無所有的人,他有的東西就只有一條命。這種時候你告訴我不做個亡命之徒我還能做什麼?我知道妖物兇殘,我知道人心險惡,命只有一條,賺了錢還得有命花,誰不想升官發財娶老婆?
“但是很多時候生死有命不由人。我沒有師傅,沒有朋友,沒有靠山,沒有背景。想殺出一條路,那就拿出你最後的東西豪賭一把。林九那廝一直覺得我穩重,因爲每一次出手,我都是在保全了自身底線的情況下還能險中求富貴。但是他身爲妖物他不明白,任何一次任務,失敗了對我來說代價就是這條命。
“還好現在看淡了,這麼多次下來,總算也有些習以爲常。害人之心我沒有,但是想把我往絕路上逼,最好也想清楚自己有沒有這個同歸於盡的膽子。逆四相陣的發現本身就是絕路中的一次意外之舉,現在混沌虛空的門鑰匙握在我的手中,敢動我,那些人也該權衡一下自己有幾斤幾兩。”
“我想我明白你了。”青衣在傘中回答。
“你也別想太多,迄今爲止,我最大的夢想仍然是平安度過這一生,賺座金山銀山,然後回老家面團團做個土財主。”張野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把我往絕路上逼,我有底線,觸及了就是人神共毀,天地消亡。”
“能不能別吵?自言自語不知道去車上衛生間?”
對面座上的旅人像是沉睡中被他吵醒,睡眼惺忪中投來了一個怨怒的眼神。
“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張野連忙點頭道歉,剛剛還豪氣干雲的臉上這一刻寫滿了尷尬。
空氣中突然飄來了一陣銀鈴般若有若無的輕笑聲。青衣不說話,只看着這個男人這一刻的窘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