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
面色蒼白的李星雲嘴角掛着一絲鮮血,她和不染上師一樣,根基動搖,自身難保。誰都沒想到這傳聞中的九曲黃河大陣會是如此霸道,硬生生抽取人的丹田氣海,像是一臺功率參天的抽氣機,直將整副軀殼抽至真空爲止。
虛弱,脫力,所有的負面症狀一涌而來。這些伴隨着真元散去而逐漸產生的負面效果一浪接着一浪,就像年華的老去,生命的垂危。
她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臉正在迅速變老。
無論是眼角堆疊的皺紋,還是頸部肌肉的鬆弛。
但這些在當下看來都已經無足輕重——張野死了,至少就目前的狀況看,死亡也不過是彈指瞬息。
猩紅的血液,失神的雙瞳。
這一切發生的根本毫無徵兆,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在衆目睽睽下突然倒下,不真實得像是一場夢境——十足的噩夢。
大地在震動。
周遭的一切猛然震顫,跟着在一股巨力驅使下,腳下的大地轟然飛起!整片地表恢復了它原有的面貌——黃河地底,乾枯的河牀。那是覆蓋在此處的黃河法陣被人一舉撤下,傳聞中的法寶終於在衆人面前露出本來面目。
月夜,烏雲。
層層黑雲遮住了當空皓月,而月影與雲影間,一頭巨大的骨龍搖動着鏤空的黑色雙翼。
婁震廷站在骨龍的前額上,目力好的人極目遠眺,依稀可以看見他悲天憫人的表情。
“真壯烈啊,像是一場曠世悲劇——英雄倒下,留絕望於衆生。”
他淡淡搖頭,手中是一枚金光閃耀的盂型物件——那是濃縮後的黃河法陣,或者說,混元金斗。
“你們的英雄呢?”
——他高聲冷笑,卻無人應答。不染上師半跪在法陣卸去後的天坑裡,李星雲只是臉色陰冷地查看着張野的傷勢。地表上的一羣人尚未弄清楚當前狀況——即便弄清楚又如何?老弱病殘,無力迴天。
婁震廷笑了,這一切來得是如此輕鬆,輕鬆中甚至透着一股淡淡的無趣。
“可悲,當今天下,三派高層!到如今,連自救都成了困難。”
“狂徒!”
地面上的不念上師高聲喝道:“你是何方神聖!故弄玄虛!”
“崑崙上師?”
婁震廷像是用極大的不屑才略微瞥了他一眼,“老人家,”——他還特意用了一個謙辭,“您真該慶幸,因爲張野的一點私心,致使您這副身子骨沒有平白受難。在說話之前我奉勸您看看不染上師的下場——有了前車之鑑,我相信您對於當前局勢會有更好的判斷。”
不念上師又看了一眼黃河底下的深坑。
不染上師,李星雲,還有倒在血泊中的張野,以及他身邊常帶的雙妖。
“閣下……何方神聖。”
他不再怒喝,相反,取而代之的是臉上一副鐵青。
伏虎天師爲了節省體力,撤去身後的龍虎法相,跟在兩名崑崙上師的身後冷冷注視着天空中不明來路的敵人。
“你們都喜歡問東問西,可說了又如何?你們會認識我這個無名小輩嗎?”
婁震廷哈哈大笑,笑完後卻又有些落寞地看向了地面那具屍體。“張野,這就是你給我最後的一幕嘛?太無趣了啊。我本以爲你可以給我一點驚喜,卻沒想過原來要殺你,也是這麼簡單。”
李星雲不說話,只是脫下自己一身白袍蓋住張野的傷口,又眼睜睜看着白色衣物一點一點被鮮血濡溼浸透。她默默幫眼前的孩子整理着容裝,理了理頭髮,又擦了擦沾染灰塵的臉頰。
一身真元盡喪,現在的她只是一個被歲月侵蝕、年近四十歲的女人。
“無趣,真無趣。”
天空中的婁震廷放聲苦笑,“我看夠了,所以恕婁某不能在諸位的身上浪費時間。”
駕鸞天師御劍騰空!在整個場上氣氛冷到極點時,以殘力祭出了自己的本命一劍!天師劍直衝雲霄,帶着她一身殘存的真元,遙遙射向那頭雲層與皓月間振翅不歇的骨龍!
“徒勞!”
婁震廷高揚着嘴角,擡手,一道盛世金光。
劍不見了。
那柄直衝雲霄的天師劍,在接觸到金光邊緣的一瞬,便被吸入他手中的盂形法器之中。
“那便從你開始。”
婁震廷搖了搖頭,話音落,那道金光落到了駕鸞天師的頭頂。
人同劍一樣,觸之則收入盂中。
“師妹!”
伏虎天師後知後覺地想要反抗,奈何反應差了一絲,剛喊完,災厄便落到了他的頭上。
不覺上師,不念上師,再到斷去一臂的青釭劍主……所有人,無一倖免!
“主人。”
地面上,是雙目通紅的幽靈魔馬,“殺了他們,爲牛頭報仇。”
“踏夜。沖虛的事情,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婁震廷眯着眼睛,卻只是託着那隻鉢,沒有做出進一步的動作。
“主人,殺了他們。”
馬面的語氣已經再低一度,他冷冷地看着天空中的婁震廷,冰冷的語氣,像是怨恨隱隱間已經開始向自己的主人蔓延。
“你失態了。”
婁震廷的語氣變了。變得陰冷而可怖,每個字都像是細密的小蛇般往人的心臟裡鑽。
——沒有人可以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無論這個人是不是他的手下。
馬面一怔……那一霎,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絲恐懼。
他學會了乖乖閉嘴。於是那團黑霧也跟着不斷收斂,安分地輕舉不敢妄動。
婁震廷冷冷看了一眼,隨後無視他,將鉢盂中收進去的人,又原封不動地扔回了地面。
一來一回,進去的是地魁境強者,出來的是真元盡喪的凡人。
他駕馭着骨龍,自雲霄月頂輕輕降落到了河牀地面。
隱身於黑暗中的飛僵此刻安靜蟄伏於他身後——儘管已經無人能對他構成威脅,在座衆人,老的老,殘的殘。
張野。
他緩緩走到了那具屍體的面前。
背對他的李星雲微微轉過了半邊側臉,只冷冷吐出了一個字,“滾。”
“滾?”
婁震廷眉間一擰,剛準備有所動作,突然感覺無數把劍尖不知何時已對準了自己的頭頂。
他悚然四顧——清冷的空氣,自己方圓百米內只有一頭骨龍,一具飛僵,以及一羣螻蟻不如的凡人。
但這種感覺就是驅之不散。
這種可怕的性命危機感,就像是有人在暗暗警告他——往前一步,血染屍身。
“是你?”
他突然又驚又俱地看向了李星雲。
李星雲根本沒有回答他,反倒是原先轉過來的半邊臉,此刻也慢慢轉了回去。
“不可能!”
婁震廷猛地睜圓了眼睛!
真元盡喪,根基全失!任你是天機境大羅仙人,今天也難逃削骨伐髓的命運!
錯覺。
一定是錯覺!
他驅散了自己腦海中的質疑與驚懼,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服自己前進一步——就像是蒙着眼睛感覺到前方是萬丈高崖,有人告訴你沒事,是平地。你也告訴自己不可能,這地方根本沒有高崖!但你就是不願踏前一步,因爲面前分明是崖底吹上來的凜冽狂風。
“我們走。”
他冷冷招呼着身後,於是飛僵藏身於黑暗,他自己也輕輕躍上了骨龍前額。
馬面絲毫不敢吭聲——他看着坑底的一羣人,眼神中仍帶着強烈不甘,但他已不敢再反抗婁震廷的決定,那種恐懼,到現在仍環繞在他的心頭。
骨龍飛走了,離地時振翅拍起猛烈的狂風。
那雙黑色的鏤空雙翼在雲層間漸行漸遠,黑霧中的影馬也厲聲長嘶,消失在黃河水畔的長夜裡。
“走了?”
青衣突然擡起頭,看了一眼和自己同樣伏在張野“屍身”上的李星雲。
“是。應該走了。”
天策劍主點點頭,與林九對視一眼,後者動了動耳朵,在靠聽覺確認之後,用眼神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青衣點點頭,一手按住張野被洞穿的胸口,另一隻手按在自己的前胸。一股若有若無白色光華開始在她的手臂間傳遞,霎時,如同花蕾綻放,一朵半透明的光影狀白色紙傘在張野的身上慢慢張開。
細雨。
濛濛的細雨從傘面上落下,灑在張野的屍身上,也帶回了點點流失的生命力。一旁的衆人無不凝望着這曠世奇景,乾嚥着唾沫,眼睛絲毫不敢眨一下。
“生命法術?!”
老道士沉聲道。
“是——傘骨折花,四月新雨。”
青衣點點頭,一邊爲張野身上的白色紙傘輸送生命力,一邊因爲自身的虛弱緩緩倒在了這個男人的胸膛。
所謂生命法術,顧名思義,一生只能用一次,發動條件便是這個人的生命精華。
傘骨折花,清明雨上,飛花不語,死物還陽。
她看着這個男人,目光如水般溫柔,終於白色的紙傘緩緩沉入了他的靈魂軀體,青衣也合上眼,濡溼眼角,是一片細細淚花。
今日起,你我二人,生命同享,靈魂不分。
天若有雨,我爲君傘;天若無雨,君亦不離。
“傘妖……認主了!”
青釭劍主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只見畫面中的兩人彼此相依偎,伴隨着元神的契合,傘妖身上的百年妖元、內丹精氣,也跟着與張野的丹田氣海相融合。
張野,神識之海。
一隻紅衣火鸞,一條蛟形黑影,一條紅色赤龍,一柄蜀山天劍。在這四枚靈魂烙印以外,一柄張開的白色紙傘細細飄搖,與世無爭。
“原來如此。”
他內化的形象看着這五枚意義非凡的靈魂符號,兀自苦笑不止,“這就是你們一直所說的‘青衣在側,總能保我一命不死’?原來是一生只能發動一次的生命法術嘛?你這又是何苦。”
“苦?”
他的神識之海中,那枚白色的紙傘符號又緩緩化作了那個白衣旗袍的溫婉女子,“你覺得這是苦嘛。爲你從百年沉眠中甦醒,是幸福;化作紙傘爲你遮風擋雨,是幸福;到如今依偎在你身側和你相守不離,是幸福。從遇見你開始,都是幸福。”
“二姐。”
張野有些哽咽,心頭百般滋味,而今無從說起。
“其他的話就不要說了。”
紙傘化作的青衣形象微微冷笑,看着他神識之海中的那隻紅鸞、那柄天劍,本來的溫婉中平添了幾分狡黠,“我要不這麼做,豈不輸給了那兩個女人?呵呵,用這種方式和你綁在一起,這世上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啊~”
“……”
張野挑了挑眉。
好一個最毒婦人心……
女人,你的名字是果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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