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作備選吧,”張野眯起了眼睛,“如你所言,某些場合,賭命確實可以成爲明智選擇。跟老爺子道個別,逗留的時間太長了,我們也該回家了。”
“回家?哪個家?”
林九反問。
確實,雖然才住了不過幾天,但鬼宅的熟悉感依然讓他誤認爲這裡還是他的家。
“你說哪個家?”
張野苦笑道,“或者你要是願意,你也可以留下來。畢竟現在青衣也跟了我,獨留下老爺子一個人在這兒,未免太寂寞了。”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啊。”
林九笑笑,“免了,你現在修爲盡喪,身邊總缺個幫手。我還是跟在你後頭的好,畢竟老爺子年紀大歸年紀大,可凡事還不需要別人操心。”
張野點點頭,既然林九都這麼說了,他也只能隨他去。
於是兩人收拾東西,吃過午飯後,就匆匆跟老爺子道了別。
按林九的囑託,張野終究還是沒問出藏在心裡的那個問題。甚至於因爲害怕提起不該提的東西,他連參加六元甲魁的事情都沒有多說。
青衣的本體依然是在修養,紙傘已經成爲了張野的本命法器,而她的意識元神則一直停留在張野的神識之海中。空蕩的鬼宅又迴歸了往日的寂靜,只是這一次風吹過老槐,顯得那麼的蕭索、蒼涼。
送走了張野。
也送走了林九青衣。
老爺子看着窗外的公路,回想起這三十年從來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人,最怕蒼老。
因爲一老,就會意識到凡事都是留不住,來不及,等不到。
太多的遺憾,太多的錯誤,太多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機關算盡,鬥人鬥天,到頭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爭名奪利半生,最終陪伴自己的還能有什麼?
“請……請問,有人嗎?”
沉思冥想之際,門外只傳來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有。”
老爺子眉頭一緊,從靠門的搖椅上坐起了身。
門外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白白淨淨,卻有些內向與稚嫩。
“找人?”
老爺子一笑——這幅表情,來的倒像是個涉世不深的大學生。
“我是聽同學說,這地方有便宜的廉租房……那個,請問,這裡還有空房嗎?”
那小夥子摸着頭,另一隻手則因爲侷促不安而不知道該往哪放。
“租房?”
老爺子點了點頭,隨後大開房門,示意他進入的同時,回身泡了一壺茶。
“明前的大紅袍,來一杯?”
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一雙原先帶着疲憊的眼神,此刻又像是點燃的燭火,微微發亮起來。
“不用了不用了,”小夥子仍然表現得很拘束,“那個,我暫時還沒有正經工作,房租方面,你大概能提供一個什麼價位啊?”
“價位?一個月一千?八百也成。年輕人創業不易,房租方面就看着給就成。”
老爺子呵呵一笑,很是慷慨大方。
“真……真的?!”
年輕人嚥着唾沫,像是對這樣的價位十分不可思議,只是一轉眼,那份欣喜就漸漸轉化成了驚憂——這地方的房子可不僅僅是作爲便宜而出名。
“你既然能找到這裡來,那麼想必某些傳聞,你應該是聽過了。”
老爺子淡淡一笑,隔着茶桌,俯身端坐在了他的對面,“房價不是問題,但要租房,你得遵守住在這裡的三個條件……”
第一不得帶外人回來過夜。
第二不能試圖翻越後院圍牆。
第三無論夜裡聽到任何怪聲。
不要理會。
……
城市的另一邊,穿越“亂葬崗”幻陣,顯露出的是荒郊別墅的全貌。
熟悉的老房子,以及後院枝頭漸漸蓋過二樓的百年雷擊老鬆。
張野走到門前,只發現庭院中大門虛掩。跑堂小哥的身姿活躍在這座建築風格停留在上世紀的老宅中,他揮舞着鋼鐵般虯結的肌肉,每一拳出手,都帶着剛猛的拳風。
“身體恢復的這麼快?”
張野有些驚喜的望着他——這傢伙果然是怪胎。走之前還是躺在病牀上不能動的狀態,等回來時已經可以下地打拳了。要知道醫院給出的診斷是“全身多處骨折”,旁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樣的傷勢打上石膏起碼還得躺三個月。鬼知道這傢伙的身體到底是拿什麼做的?這種再生能力,配一副鋼爪,簡直稱得上“閹割版金剛狼”。
“我也很意外,但確實就是恢復的還行。”
跑堂小哥一看他回來了,立刻也收起了手上的動作。早春天寒,空氣中的溫度還不算太高。在其他人還是秋衣外套的裝束時,跑堂小哥直接是光着副膀子在庭院裡上躥下跳。
他虯結的肌肉在初春的高陽下微微跳動,絲絲的汗珠居然蒸發着淡淡的水汽。
毫不客氣的說這副身材比之巔峰態的史泰龍都要過分,“你這廝再刺一副紋身簡直就跟梁山泊水墨畫裡走出來的綠林好漢沒什麼差別”——這是林九看了他幾眼後做出的客觀評價。
“你們回來的挺快啊。”
跑堂小哥笑笑,用搭在圍牆上的溼毛巾簡單擦了擦身體,隨後三下五除二套上了一件白色襯衣。
“是,雖然外出的時間不長,但碰上的變故卻是真心多。”張野笑了兩聲,“小掌櫃呢?怎麼沒見她人?”
“出去買菜了吧?看這個點應該快回來了。”
跑堂小哥穿衣服的同時又戴上了放在一旁的手錶,至此,斯文打扮,一改野獸派風格。
張野悄悄瞥了一眼他腕上手錶的牌子,眼角微微抽動了三下。
沒記錯的話他走之前確實是說過“想吃啥吃啥想買啥買啥”,誰能想到這兩個傢伙花起自己的錢來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客氣……
“這身打扮誰幫你挑的?”
老酒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由打趣道。
白襯衫金腕錶,黑皮帶西裝褲。還差一雙牛皮鞋和配色好一點的領帶,這副裝束,典型的職場商務男。
“還能有誰?”
跑堂小哥不好意思的笑笑,他這一羞赧,看得張野和林九兩人雙雙一陣惡寒。
“我的天……難爲你這一身腱子肉,現在不走壯漢風格改走斯文路線了?”
林九呷了一口酒,倒也不是說他這一身難看——恰恰相反,跑堂小哥人長得不算醜,臉部線條又帶着一股攝人心魄的冷峻剛毅——而是……不大習慣。就像是同行十二年的戎裝木蘭突然有一天對鏡貼花黃、着她舊時裳,當年一起爬雪山過草地的兵哥哥們怎能不相繼傻眼懊悔着從軍十二年自己沒跟木蘭兄弟做些更親密的事?
“啊……小玲兒說現在是法治社會,一身武力已經很難有用武之地了。所以讓我改個風格,學學人家斯文人。”
跑堂小哥繼續撓着頭,雖然嘴上是笨笨不會說話的樣子,臉上的神情卻還是出賣了他雀躍的內心。
張野能怎麼辦?
陪着笑就完事兒了!
“確實,人前人後改一改風格也挺不錯。”
“話說回來,你們這一趟出門又碰到啥了?”
跑堂小哥這纔想起來遠行歸來的張野應該纔是今天的主角,於是一邊推開大門,一邊朝着兩人問。
“說來話長。”
張野和林九對視一眼,彼此都以苦笑示人。
家裡的佈置基本還跟以前一樣,只是自從有人住了以後,確實是有生氣了許多。
晚飯席間,四人詳細探討了一下這趟黃河之旅的諸般細節,在聽聞蜀山大長老都被洗去一身修爲的時候,小玲兒差點沒把口中的飯給噴出來。
“你說李星雲前輩都中招了??”
她盯着張野一再確認,李星雲被人打敗,這對她一個山裡小姑娘來說幾乎是天塌了一樣的事情。
“確實如此。”
張野點了點頭——既然答應了大長老要隱瞞她修爲突破的事情,自然是無論內外一致隱瞞,對敵人如此,對自己人更是如此。
“那照你這麼說,天下正道豈不是危險了?”跑堂小哥也面露嚴峻之色。倘若不是張野,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局勢已經崩壞到了這個程度。
“是。”
張野點頭,“四大名山中,有三派已經元氣大傷。不出意外的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對茅山下手。”
跑堂小哥稍加沉吟,“那你打算怎麼應對?”
“我?”張野反笑,“我現在也不過廢人一個,我倒想問問你,你覺得呢?”
“我覺得,”跑堂小哥頓了一下,隨後看了一眼小掌櫃,像是獲取力量般點頭道:“應該先發制人。”
“怎麼個先發制人?”
林九呷了口酒,擡眼問。
“先讓我確認幾件事,”跑堂小哥想了想,“一,他是不是凡人?”
“是。”老酒鬼點點頭,“血肉凡胎,即便是手握混元金斗,依然是名副其實的凡人一個。”
“也就是一發子彈,一把刀,甚至說力量足夠大的一記拳頭,都足夠要了他的命是吧?”跑堂小哥問,說話時還不經意捏緊了拳頭。
“當然。”
張野笑了笑,“你想暗殺?這就是你的‘先發制人’?”
跑堂小哥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換了個角度,繼續問道:“二,他身邊牛頭已死,剩下馬面,我們已經有了牽制它的能力對嘛?”
“上次秒殺牛頭屬於出其不意。再加上我修爲盡失,駕馭不住誅仙劍,指望靠擊殺牛頭的方式再擊殺一次馬面,已經不現實了。”張野搖了搖頭。
倒是林九接茬道:“如果是牽制馬面,我可以嘗試。上次我同他會過招,千年酒膏的加成下,我有把握跟他拼到兩敗俱傷。”
“那就夠了。牽制住馬面,其餘的小角色不足爲懼。在當前這種局勢下,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跑堂小哥一拍桌面:“擒賊先擒王,我們去暗殺他!”
“方法不失爲方法,但謀略方面差了太多。”
張野輕輕一笑,“我問你,牽制了馬面,還有飛僵呢?飛僵交給誰來解決?”
“賀準。”
跑堂小哥沉思片刻後答道,“他是茅山傳人,對付飛僵,應該是他的看家本領纔對。我現在唯一忌諱的就是那個混元金斗,把這東西搞定,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混元金斗的問題反而沒那麼嚴峻,這東西猛,但是有使用條件。”張野搖了搖頭。
“什麼?”三人齊聲問。
“不知道。”
“靠!”
“不知道你說個屁?”
“不知道你怎麼確信會有使用條件?”
“因爲如果沒有使用條件,這天下已經是他的囊中物了。”張野淡淡一笑,“我跟我師傅專門討論過,”這個“師傅”指的自然是尹老爺子,“凡法寶驅動,必然有其使用條件,其中越是厲害的法寶,發動條件往往就越爲苛刻。混元金斗是強不假,但顯而易見,婁震廷一介凡人要想驅動它,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這是能量守恆定律,也是混元金斗都不得不遵守的自然法則。”
“也就是短時間內他無法動用第二次了?”跑堂小哥問。
“至少是很難動用第二次了。”張野點了點頭。
“那就行,如我所言,你找來賀準,保險起見再多調用幾個幫手。趁着對方不備,我們連夜去偷襲!”
張野笑笑,仍然是搖了搖頭。“小甲,你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你能想到的事情別人也能想到,你能暗夜偷襲,他就會反布陷阱,等你入網。你以爲檯面戰力只有馬面飛僵怪狗無相妖,骨龍呢?他未拿出檯面的其他底牌呢?假設這是一場牌局,你走來扔完了火箭、王炸,手頭剩下一個三一個四,這把牌就輸定了。”
“……那你說該怎麼辦?”
小甲沉着臉,看着張野說道。
“先吃飯,吃完飯再考慮這些問題。”
張野苦笑,除了埋頭吃菜,不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