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旦急匆匆地趕到大獄寺時,九皇子、安平王李壽乘上皇宮派來接他的馬車,來到了正陽門前。
本來,負責皇宮秩序的乃是光祿寺轄下的北軍,但由於昨日光祿寺卿文欽在最後關頭響應太子李煒,反戈叛亂,因此,一萬六千餘北軍將士如今一併被關押在東軍的營地,由四千餘全副武裝的東軍士卒看押,而其統帥文欽,則被關到了大獄寺重牢內走道盡頭的第三間石牢,成爲了五皇子李承的牢友。
正因爲如此,皇宮內的秩序暫時由東軍四將之一的嚴開率領三千東軍值守,事實上,眼下維持整個冀京治安的,便是東軍、衛尉寺、大獄寺、以及御史臺。
“殿下!”早已得到皇宮內傳來口訊的嚴開等候在正陽門前,見九皇子李承下了馬車,當即叫人打開了正陽門,恭迎李壽入內。
“有勞嚴副將!”李壽拱手行了一禮。
而這時,在正陽門恭候的內廷太監總管王英走了過來,對李壽說道,“壽殿下,陛下命老奴在此恭候殿下,殿下請!”
李壽聞言皺眉打量了一眼這位伺候了其父親三十年的老太監,一想到他即將見到十餘年來也未曾親近幾回的生父、大周皇帝李暨,他心中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父皇因何事召小王?”途中,李壽不止一次地詢問王英,只可惜,王英頻頻苦笑,卻不曾言語。連番幾回,李壽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當走到養心殿玉石階前時。李壽驚訝地發現,三皇子李慎正負背雙手站在玉石欄杆前,微笑着望着他,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果不其然,當老太監王英引着李壽走到臺階時,三皇子李慎迎了過來,攤着雙手,笑着說道。“小九,憑地這般慢,叫爲兄在此好生苦等啊!”說到這裡,他轉頭轉向老太監王英,拱手恭敬說道,“王公公,可否稍候片刻。我有些話欲和小九說……”
在李壽疑惑的目光下,老太監王英微微皺了皺眉,低着頭,用略顯尖銳的聲調低聲說道,“陛下召壽殿下有事吩咐,不便在此過久耽擱。還望慎殿下從速……”
“理當理當!”李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繼而望着王英帶着身後那兩個小太監走至前面不遠處,這才轉過身來,伸手拍了拍李壽肩膀,笑着說道。“小九今日氣色不錯啊……咦?何以這般瞧着爲兄?”
“呃?”李壽聞言回過神來,拱手拜道。“前幾日聽聞三哥在自家府上遭遇刺客,今日得見……呵,叫三哥見笑了!”
事實上,李壽早已從長孫湘雨的推斷中得知其三哥李慎尚在人世,因此,眼下見到李慎安然無恙,李壽也不是很驚訝,問題在於,李慎何以會在養心殿內,何以會在此地等候他,這纔是李壽感到驚訝的地方。
深深望了一眼李壽,李慎微微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卻也不曾說破,順着李壽的話笑着說道,“小九這般擔憂爲兄安危,爲兄幸甚,如何會見笑呢?”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望着李壽語氣莫名地說道,“方纔呀,爲兄已見過父皇,聽父皇話中意思,似乎有意要將皇位傳給小九……”
頓時,李壽的心收緊了,臉上亦露出幾分緊張之色,因爲他摸不準李慎說這句話的目的。
思忖了一下,李壽勉強露出幾分笑意,說道,“或許是三哥誤解了也說不定,小弟養尊處優,荒於學業,論才識、論威望,比不上諸位兄長,父皇如何會將皇位傳給小弟?”
話音剛落,三皇子李慎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只笑得李慎倍感心虛。
“小九啊,”吐了一口氣,三皇子正對着玉石欄杆,放眼望着廣闊的宮殿廣場,微笑說道,“事到如今,小九還說這些,顯得我兄弟二人有些生分,不是麼?”
“小弟不明白三哥的意思……”
“是真不明白麼?”三皇子李慎轉過頭來,目視着李壽,微笑說道,“眼下我等衆弟兄局勢,太子李煒亡於昨夜叛亂;老五李承已被關押到大獄寺,九死一生;老四李茂尚在北疆,來不及趕回;老八李賢至今還在太醫院昏迷不醒……而小九你呢,因爲有着謝安、謝少卿的支持,文有長孫湘雨出謀劃策,武有樑丘舞統帥全局,再加上衛尉寺的荀正、禮部尚書阮少舟……如今的你,可謂是衆望所歸啊!”
“……”李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在思忖了片刻後,拱手說道,“有三哥在,小弟萬萬不敢有非分之想……”
“三哥我啊……”李慎聞言嘆了口氣,搖頭說道,“實不相瞞,三哥我確實想過要當皇帝,不過似眼下這等局勢,三哥是無望皇位了……小九此番做得漂亮!”
由於經驗不足,李壽摸不準李慎這句話是否是冷嘲熱諷,閉口不言,保持沉默。
見李壽悶不吭聲,李慎微微一愣,也意識到李壽這是誤會了,笑着說道,“呵呵,小九,爲兄可沒有絲毫興師問罪的意思哦!——事實上,爲兄早就知曉小九心有宏圖大志!”
李壽聞言擡起頭來,驚愕地望着李慎,卻見李慎眨了眨眼睛,笑着說道,“小九敢說,當初投向爲兄這邊,不是想借爲兄之力與老二抗衡?——爲兄可是十十足足地替小九當了一回擋箭牌啊!”
李壽麪色微變,連忙說道,“三哥,小弟……”可是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李慎打斷了。
“好了好了,過去的事就算了,”揮手打斷了李壽的話,李慎笑着說道,“三哥我最是識時務,儘管此前惦記着皇位,不過似眼下這等局勢。已無我繼承皇位的可能,這一點。小九清楚,爲兄也清楚,此番爲兄在此等候小九,便是想請小九幫個忙……”
“幫個忙?”李壽聞言一愣,不解地望着李慎。
見此,李慎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小九也知曉。拜老二、老五兄弟二人所賜,爲兄在冀京苦心經營的這點勢力,早已被他們瓦解乾淨,別說再爭奪皇位,就連保命也成問題,因此,爲兄厚顏在此恭候小九。想請小九網開一面,叫爲兄做個安享太平的王爺……”
李壽聞言一驚,下意識說道,“三哥何出此言?”
“難道不是麼?”雙目一眯,李慎低聲笑道,“長孫湘雨那個女人。派了好些人在爲兄府邸周圍盯梢,盯着爲兄的一舉一動,美其名曰是保護,實則是監視,這個女人最是心腸狠毒。整個冀京都知道……他夫婿謝安站在小九這邊,她自然亦會替小九考慮。眼下老二、老五已除,老八自身難保,唯一還擋在小九面前的障礙,就只有爲兄了……依爲兄看來,那個女人多半已向小九建議過,趁早將爲兄剷除、以免後患吧?”
聽聞此言,李壽的心砰砰直跳,勉強堆起幾分笑意說道,“三哥如何會這麼想?長孫小姐萬萬不會那般行事……”
“……”李慎聞言深深望着李壽,自嘲一笑,說道,“五年前的冀北戰役,那個女人就敢用高陽八萬軍民的性命換取兩萬餘東軍的致勝之機,又何況眼下殺我一人?——小九,你若是不救爲兄,爲兄此番定然活不下去,不難猜測,待父皇一死,那個女人定會設法加害爲兄與老六、老七三人!——小九啊,爲兄已無與你爭奪皇位之心,望小九看在當初爲兄多番照顧你與謝安的份上,幫幫爲兄……”
“這……”李壽聞言臉上露出幾分猶豫,畢竟長孫湘雨已預先提醒過他,決不可將李慎外封爲王,否則就是放虎歸山、禍患日後。
見李壽麪露猶豫之色,李慎微微皺了皺眉,語氣一轉,說道,“小九,你也知曉,昨日是爲兄在最後關頭幫了你等一把,替你殺了老二,挽救了這場浩劫……可你也應該知道,我等皇子,在這等時候,是決不能來皇宮的,更不能尋求父皇庇護,否則便等同於退出奪嫡之爭!——殺害同胞手足的罪名,爲兄此番可是替小九背了黑鍋啊,若沒有爲兄暗中相助,小九又豈能有眼下這等大好局勢?”
李壽聞言臉上露出幾分爲難之色,心中有些動搖。
見此,李慎趁熱打鐵,故意嘆息說道,“罷了罷了,若是小九爲難的話,就當爲兄不曾說過吧,反正昨夜爲兄暗中相助小九,也並非是全無私心!”
“此話怎講?”
“顯而易見!——似老二、老五這等心腸狠毒之人得了勢,必定容不下爲兄,到時候,爲兄只有死路一條;反之,倘若叫小九得勢,爲兄雖說失去了皇位,卻還能當個富貴王爺,衣食無憂……”說到這裡,他望着李壽嘆了口氣,搖搖頭朝正陽門方向走去。
李壽總歸是涉世不深,聽聞李慎那番話,心中着實不好受,猶豫一下,擡手喊道,“三哥且止步!”
聽聞這陣呼喚,李慎眼中露出幾分莫名的笑意,繼而收起笑容,轉頭望向李壽。
卻見李壽猶豫了一下,拱手說道,“倘若真如三哥所言,父皇將皇位傳於小弟,三哥託付之事,小弟絕不敢辭!”
李慎聞言心中暗自鬆了口氣,亦拱手說道,“如此,就拜託小九了!”
“不敢!”
“對了,父皇招小九有要事,小九速速前往,莫要耽擱,爲兄就不打擾了……”
“小弟恭送三哥!”
“呵呵,免了免了……”
目視着三皇子李慎走遠,李壽頗有些頭疼地撓了撓頭,朝着老太監王英方向而去,卻見這位侍候了大周皇帝李暨近三十年的老太監用異樣的目光打量着他。
“王公公?”李壽納悶喚道。
只見老太監王英目視了一眼三皇子李慎離去的背影,繼而又望了一眼李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但最終卻未說些什麼,只是將李壽請到了養心殿內。
而這時。大周皇帝李暨正在養心殿內殿龍榻上安歇,看得出來,比起前些日子,這位身份尊貴的大周皇帝顯然要憔悴許多,眼眶凹陷、面無血色。
不難猜測,太子李煒的死,對他造成了極大的打擊,使得這位帝王彷彿在一夜之間蒼老了十幾歲。盡顯老態龍鍾模樣。
在空無一人的宮殿內,大周皇帝李暨躺坐在龍榻之上,撫摸着手中那柄血跡斑斑的寶劍。
那是太子李煒生前所佩的劍,也是他昨夜打算用來弒君、弒父的劍,而如今,這柄劍已失去了主人……
“可惜……”李暨喃喃自語着。
這句話他昨夜也曾說過,只是沒有說完罷了。
李暨當時想說。再給太子李煒幾年,李煒或許就能超過他的父親。
對於衆皇子來說,這是來自他們父親的最高評價,只可惜,太子李煒已經聽不到了……
大周盛行抓週之禮,世人覺得。在這個習俗中小孩子所抓到的第一樣東西,能夠反映出他們成就。
前太子李勇抓到了一柄木刀,因此命名爲[勇];太子李煒抓到了一顆在夜晚的儀式中爍爍放光的夜明珠,因此命名爲[煒],同[輝]。即光亮的意思;三皇子李慎在抓週時足足注視了那多達數百件的道具長達一炷香的功夫,最後才抓起了身邊最近的東西。因此命名爲[慎];四皇子李茂因爲爬到了那些道具中的最高處,抓取了擺在最高的一件道具,因此命名爲[茂],即位居至高;五皇子李慎原本像他親兄長李煒一樣,準備去拿那顆夜明珠,但是最終,卻拿起了盛放夜明珠的盒子,因此命名爲[承],即襯托光亮的影子;六皇子李孝因抓起儒家孝經,因此命名爲[孝];七皇子李彥因爲抓起一本道家的風水書,因此命名爲[彥];八皇子李賢因爲從衆璀璨的珠寶中翻出一條文人、君子懸在腰間的佩纓,因此命名爲[賢],唯獨九皇子李壽因爲剛滿月就被抱出皇宮,因此不曾經歷抓週之禮。
或許世上有些事物,確實無法用常理來判斷,就連天子李暨也頗感意外,他對他這些兒子們所取的名字,竟恰恰便是他們性格、或者人生經歷的日後寫照。
無可厚非,在這九個兒子中,李暨最愛長子、也就是前太子李勇,但是,這並不表示前太子李勇最像他的父親李暨,畢竟李暨在執皇權的三十年中,在起初階段,他是不折不扣的暴君,這從他下令南軍[陷陣]屠殺金陵內所有供着南唐皇帝劉氏靈位的事就可以證明。
或許誰也不知,前太子李勇的性格,酷似李暨當年爲了皇位所剷除的一位兄長,或許是因爲愧疚,李暨才希望李勇能夠繼承皇位,只可惜,文武兼備的李勇尚不及弱冠便病故在凱旋返京的途中,而最像李暨當初年輕時的,不是別人,正是太子李煒,心狠手辣,有權謀、有城府、有手段,唯一的區別在於,李暨並不像太子李煒那樣,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至親兄弟。
記得,謝安曾經懷疑過,天子李暨對太子李煒似乎包庇過多,就連太子李煒叫金鈴兒陷害八皇子李賢,李暨亦不聞不問。
而事實上,謝安的猜測並沒有錯,天子李暨確實有包庇太子李煒的思量,畢竟在李暨看來,似八皇子李賢這等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並不適合作爲一介帝王,充其量也只是親王罷了。
而說道適合繼承皇位的,便只有太子李煒、三皇子李慎、四皇子李茂,哦,還有五皇子李承……
不得不說,五皇子李承行事之狠毒,着實叫天子李暨也嚇了一跳,畢竟在此之前,天子李暨着實沒有想到,他衆兒子之中,竟然還藏着這麼一位梟雄。
而在這些繼承人中,天子李暨最看好太子李煒,因爲太子李煒酷似年輕時的他,只可惜,在器量、氣魄方面,仍有不足。
也正因爲如此,天子李暨猶豫不決,最終也沒在遺詔上寫上太子李煒的名字,只放了一張空的詔書,卻沒想到因此釀成大禍,致使最有利的繼承人死於非命。
但是在昨夜,太子李煒的器量與氣魄,着實令天子李暨大吃一驚,也正因爲如此,他暗中阻止了老太監王英準備護駕的舉動,想看看太子李煒是否有那個膽量或者氣魄在臨死之前替其弟李承弒君、弒父,可惜的是,由於五皇子李承最終的阻攔,李暨永遠也無法探明這件事了。
李暨不得不承認,太子李煒在臨死之前,超過了他的父親,無論是器量還是膽氣,只是……
死得太冤枉了……
死在了親弟弟李承的壞事下,若不是如此,李暨不覺得這位太子日後會失勢。
而眼下說這些,已經太晚了……
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太子李煒臨死前的慘狀,天子李暨只感覺胸中憋着一股氣,不上不下,難受的很。
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緊接着,老太監王英輕輕走到內殿,低聲說道,“陛下,壽殿下到了……”
微微吐了口氣,李暨將手中那柄血跡斑斑的寶劍放置到牀榻底下,沉聲說道,“叫他進來!”
“是!”
伴隨着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九皇子、安平王李壽大步走入殿內。
望着這位皇九子那閃躲的目光,李暨不難猜測,他這個兒子眼下必定是心中異常驚慌。
對此,李暨心中暗暗搖了搖頭,畢竟在見過昨夜的太子李煒後,眼下的李壽,其姿態實在是太不堪入目了,簡直是絲毫也不具備身爲帝王應有的氣勢與膽識,別說與太子李煒相提並論,就連五皇子李承與三皇子李慎也比不過。
苦心經營十餘年,最終竟還要叫氣度如此不堪的小兒子繼承皇位?
心知自己時日不久的天子李暨暗自苦笑,不由心生感慨,只感覺天意莫測,非人所能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