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施璉負手從他們面前站定, 意味不明的將小夫妻倆打量了一番,冷冷出聲:“既然來了隱州, 就回一趟施府吧!”他與施德長得頗像, 就是看起來滄桑不少。畢竟是兄長, 身上的沉穩內斂之氣度,是施德所不能比的。

宗綾聽了施璉的話, 有些不解, 大舅這是被稟報他們到來了, 便特地過來讓他們去施府?

可是,爲什麼呢?

看大舅這麼不鹹不淡的模樣, 她真不認爲他能待見自己。

宗綾側頭看着秦洬, 其實她並不想去施府。耀都那個施府, 她待一待也無妨, 可隱州這個施府……

秦洬捏了捏她柔軟無骨的小手, 道:“去吧!”

宗綾低頭猶豫了一下,終是點了點頭。既然來了,就沒有再逃避躲藏的道理。很多事情, 總是需要面對了才能漸漸釋然。

就像耀都的施府, 她起初不也抗拒進入?最後不還是沒感覺了。

宗綾反握住自己的手, 朝施璉喊了聲:“大舅。”她記得大舅當初有多恨她,所以面對他的時候,她忍不住怯懦。

施璉再看了宗綾一眼,沒多言,轉身就走了。

秦洬牽着她跟在施璉身後, 當她要過去拿他手裡的帷帽時,他舉起手,對着她輕輕搖了搖頭。

宗綾不知道他爲何不給她,但她相信他定然不會讓她受到傷害,便只能壓下忐忑不安的心,低着頭前行,沒再帶帷帽。

讓她奇怪的是,這一路上他們遇到了不少人,但都只是好奇的看看他們,並未遇到誰滿懷敵意的看着她。更別說遇到個什麼人,拿東西砸她。

對此,她非常意外。

宗府離施府雖然並不遠,但若步行,還是有一段距離。大舅單人徒步過來帶他們再徒步去施府,其實也足見他在心裡仍是不待見他們。

也對,對他來說,她與秦洬兩個人都是禍水。偏偏這對禍水攪得天翻地覆之後,還能成爲夫妻。對好多人來說,這確實一言難盡的事。

她只是不大理解他爲何要過來接他們去施府。

這個疑惑,在她到了施府,見到施府大門口過來迎着他們的老夫人後,便明白了過來。想來,一定是老夫人的要求,畢竟大舅與二舅都是大孝子。

老夫人過來握住宗綾的肩頭,慈和的笑道:“你們兩口子也真能磨,磨了這麼久纔到。”

宗綾眨了眨眼,不解道:“外祖母不是在耀都嗎?”

老夫人牽着宗綾往裡走,解釋道:“前些日子外祖母就想與你說說該回隱州的事,不想派人去喚你,卻得到你們來了隱州的消息。後來我便直接過來了,未料你們兩口子真能磨。今日得到你們已到的消息,外祖母便讓你大舅過去接你們了。”

逝者已逝,最重要的還是活着的人。

老夫人知道女兒女婿的在天之靈就是希望這孩子能沒有負擔的活着,所以她自然也爲此不予餘力,特地給施璉講了一番道理,將他給勸去親自接他們,以讓宗綾心安一些。

宗綾心道果然是外祖母讓大舅過去接他們的啊!

隱州這邊的施府很冷清,做主子的也只有施家老太爺老夫人以及施璉夫婦,當下老太爺大概是在軍營那邊,他素來都是如此忙,如此堅守崗位。

當然也有可能是並不想見到他們兩個。

當老夫人帶着他們快要到正廳時,面容憔悴的施家大夫人正巧從裡面走出來。當她擡頭見到宗綾,臉色立刻明顯陰沉了。

宗綾不由打了個顫。最在乎孩子的,莫過於做母親的。所以這天底下最恨她的人,定然就是大舅母。

大夫人沒有再像當年那樣撲過來,也什麼話都沒說,轉過身就走了。

看着大夫人走遠後,宗綾垂下了眼簾。

這時施璉對老夫人道:“娘,我去看看她。”

老夫人揮了揮手,嘆息道:“去吧!”兒媳婦不比兒子,也實在不好勸,人家也沒再與阿綾鬧,只自個憋着,也已是不容易。都是做母親的人,她能理解。

老夫人擡起宗綾的手,在其手背上拍了拍,道:“先去正廳喝杯茶,施府已爲你們準備了獨院,待會外祖母領你們過去?”

宗綾未拒絕,乖乖的點了點頭。

老夫人並未問他們來隱州的理由,想來也是猜到了,所以也在積極的配合着。她陪着他們喝了杯茶之後,就送他們去了施府的函悅軒。這裡是宗綾的母親施英出嫁前所住的閨院。

老夫人知道小夫妻倆路途勞頓,沒多打擾他們什麼,陪他們吃了頓飯,就讓他們歇着,自己走了。

老夫人離開後,宗綾就趴在了牀上悶悶不樂。

秦洬從她身後摟着她,蹭了蹭她的腦袋,無聲的安撫她。他知道,以她的性格,她會如此明顯的不高興,定然不是因爲施璉夫婦對她甩的臉色。這麼多年,她早習慣了卑微的活着。

歸根結底,她還是自愧,還是想父母。

剛纔那個正廳,正是她父母死去的地方。

宗綾突然啞聲問秦洬:“在我們來隱州之前,你是不是做過什麼?”否則隱州的百姓見到她,爲何不像是見到曾經那個十惡不赦的人?

秦洬將她拉起抱躺在牀上,給她蓋好了被子,道:“只是提前對那些因爲那場戰事受到過損失的百姓,進行過一番補償。”活着的人,終歸是有所求。實在彌補不了的,也只那少部分人罷了。

宗綾沒再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

秦洬輕撫着她的背部,想將她哄睡覺,不想她卻突然推開他縮到的牀裡側,道:“你別抱我,這次我自己睡。”

秦洬卻反而過去緊緊的抱住她,不顧她的躲避不斷親吻她的臉,低沉道:“你可知道你外祖母支持我們在一起,還原諒我們的理由是什麼?你可知道你外祖母明知當初你是被我逼的嫁給我,卻仍舊裝傻的原因是什麼?”

宗綾怔住,呆呆的看着他:“你說什麼?外祖母知道我是被你逼的?”

秦洬摟着她,道:“你外祖母精明一世,又怎會真的被你這小丫頭的小伎倆給糊弄了去?她只是明白你拒絕我的理由,不是不喜歡我,而是心裡負擔的太重。說不定她早知道你喜歡我,從來沒有變過。”

說到後面那句,他不由心中一動,翻身壓在她身上,急切的吻上她的臉、她的脣、她的脖頸,再一路往下。

他相信他一直在她心裡,沒有消去過,只是被她藏在了角落。

她那麼喜歡他,至死不渝的喜歡,又怎會真的有能力從內心撇開?愛是一種情難自禁的感覺,並不是她想忘就能真的忘。

宗綾雙手捧起他的腦袋,阻止他繼續往她身上鑽,她迎視着他佈滿濁氣般的眼睛,道:“我不否認外祖母有那聰慧,可我寧願相信她只是明白誰也沒有能力與你抗衡。”

秦洬咬了咬她的鼻尖,嗓音暗啞道:“別倔強的不肯承認,你就是一直喜歡我。”

宗綾別過頭,就是不認。

秦洬也知道如今的她沒心思承受他,他嘆了口氣,翻身回去,將她摟在懷裡摸了摸她的腦袋:“事實上,無論當初她抱的是什麼心思,她的選擇確實對的。明智如她,她的選擇,便是你爹孃的選擇,所以你不能抗拒我。”

宗綾在他懷裡嘆了口氣,道:“睡吧!我困了。”不可否認,他的話,確實讓她覺得好受了許多。

秦洬:“嗯!”

耀都城,俞王府。

俞親王坐在案桌後頭,闔眸沉思。

他已經下了江湖統帥號召令,如今已有了整個江湖的各門派等待着隨時支援他。要知道,武林人士個個智精武精,召集起來後的力量自然是不容小覷的。耀都裡外,皇宮裡外,他也花了多年的時間佈局。爲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萬無一失坐上金鑾殿上的龍椅。

不可否認,齊雲帝確實是個好皇帝,好到任何空子都鑽不進,所以只能與他強來。偏偏齊雲帝身邊又有秦洬這個礙事的,所以他將拿下秦洬人頭的任務交給了自己兒子。奈何秦洬就是秦洬,不虧是他的眼中釘。

既已決定放棄殺秦洬,他便無需再等,瞅準機會,便給他們來個措不及防。這種事情是越拖隱患越大。

只是他總覺得自己或許會落入秦洬他們的局,臨行前免不得多加斟酌一番。

後來秦子藺推門進入,站在案桌前作揖稟報:“爹讓兒子做的事情,都已安排妥當。”站在俞親王面前的秦子藺總是不苟言笑的,與外面那個瀟灑隨和的他截然不同。

俞親王睜眼,莫名意味不明的打量起自己的這個唯一的,且一直爲他鞍前馬後,說不定可能馬上就要隨他一起喪命的兒子。

秦子藺不知道素來不會關注自己的父親爲何會突然這樣看着自己,他也不問,只微垂着頭,等待着父親的下一個命令。

後來略莫天色也差不多了,俞親王突然啓脣道:“你不必入宮,在外與那些安插在各處的江湖盟友和軍隊接洽便好。”

秦子藺聞言詫異,不解外頭這已經安排好的一切,何來還需要他親自再去浪費人力。可他從不忤逆父親,便壓抑着疑惑應下:“是!”隨之馬上便轉身離去。

端着茶站在牆根處的俞王妃緊捂住嘴脣,眸中馬上溢出了慌亂的眼淚。

果然,她的丈夫與兒子要造反。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就在她沉浸於即將失去丈夫與兒子的恐懼中瑟瑟發抖時,俞親王挺拔的身影負手邁出了書房。欲再前行的他,感應到什麼,便側頭朝慘白着一張小臉的俞王妃看去。

看到這個近些日子時常讓他不痛快,被他冷落了許久的妻子,他的眉頭微擰,臉色微沉。

他不置一言,邁步就走。

“爺……”俞王妃突然扔下手裡的托盤,以從來沒有過的速度過去拖住俞親王的胳膊,她哭着祈求着,“別去好不好?我求你別去,我不想失去丈夫和兒子,我求你別去。”

俞親王聞言更是陰沉下了臉,他一把甩開弱不禁風的妻子,沉聲道:“對你來說,本王一定會失敗?”繞是素來不信神佛的他,也不喜歡出門之前,從自己妻子嘴裡聽到這種不吉利的話。

俞王妃只知道謀反這種事,若是不成功,便一定喪命。丈夫與兒子是她的全部,她只想與他們過安逸的日子。她現在滿身心都是恐懼與絕望,摔倒在地的她,爬起身就要去再拉他,可他扔下這麼一句邁步就走了。

她追他沒幾步又摔倒在地,她淚眼朦朧的看着俞親王越來越遠的背影,哭喊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從來沒有用這麼大的聲音說過話,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希望他能憐惜的停下腳步,可是他沒有,他只是回眸諷刺的看了她一眼,吩咐院口的侍衛:“看好王妃,不得有誤。”

楊嬤嬤過來時,俞王妃趴在地上已經一動不動的。她見了心下一驚,連忙跑過去:“王妃。”

她翻過俞王妃的身子,就看到俞王妃面無血色的臉上爬滿了眼淚,嘴角還溢着血。這模樣嚇得楊嬤嬤立刻也跟着哭了起來:“王妃這是怎麼了?王妃?”

俞王妃已經沒力氣哭出聲,她只能無聲的流淚。她眼皮子睜了睜,聲音細弱的求着楊嬤嬤:“把……子藺……找回來……”說完這句話,她便暈了過去。

她這模樣真是就像是已經去了的人,楊嬤嬤慌亂的喊道:“來人,快來人……”

今日入夜時,下了一些濛濛細雨。本是透着絲絲暖意的春夜,突然吹起了冷風。四周寂靜一片,卻又似乎壓抑着什麼難以言喻的東西。不僅皇宮裡,耀都裡外都是如此。

皇宮祈赫殿御案後頭的齊雲帝眉眼跳了跳,他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心道,還真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漆黑的讓人覺得不踏實。

夜黑風高,適合犯罪。

友公公一直杵在御案的右側,眼見着一陣陣令人打哆嗦的涼風吹進來,他等着聖上吩咐關窗,但聖上卻只是看着窗外面露深思之色。

後來守殿衛兵來報:“啓稟皇上,俞親王覲見。”

齊雲帝暗暗嘆了口氣:“宣。”

俞親王嘴角勾着笑,踏入後便只是隨便作揖,喊了聲:“皇兄。”表示現在他們只是親暱的兄弟,並非君臣。

齊雲帝也笑了笑:“二弟這麼晚,入宮覲見所謂何事?”剛纔他的臉上還隱隱有些心事,當下卻已是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異色。

俞親王應道:“就在之前不久臣弟得來一件寶物,臣弟覺這寶物皇兄定然是喜歡,便急着過來交於皇兄。”他不墨跡,垂頭便從腰間暗袋裡拿出了一塊玉上前展現在齊雲帝面前。

齊雲帝見後,面露驚色:“潛龍水玉?”

友公公過去從俞親王手裡接過,遞給了齊雲帝。

齊雲帝好生將這塊玉打量了一番。

水玉晶體剔透,在宮燈的照射下,隱隱泛出一絲斑斕之色。細一看,便能發現水玉里頭有一條活靈活現,分不出真假的游龍。潛龍水玉鬼斧神工,相傳是真龍的象徵,若哪朝得了潛龍水玉,便可永垂不朽。

齊雲帝就算不信神佛,也想找到這個定一定民心。他垂眸打量着這塊潛龍水玉,問道:“這塊玉本只是傳說般的存在,二弟如何找到的?”

“機緣巧合罷了。”俞親王應了聲,便眸色不明的看向窗外,窗外的雨淋淋瀝瀝的,是越下越大了。

齊雲帝擱下潛龍水玉,擡眸看着俞親王,道:“看這雨是一時半會停不了的,二弟便隨朕下幾盤棋吧!”

俞親王聞言笑應:“也好。”

從小到大,齊雲帝下棋就未贏過俞親王,這算是齊雲帝心裡一件小小的遺憾,所以二人有機會,便會一起下下棋。

宮裡,俞親王的人遍佈皇宮各處,無聲無息間行動着。齊雲帝與俞親王在暗濤洶涌裡,暫時的平靜中下棋。宮外,楊嬤嬤派出去的人在雨中各處尋找秦子藺。俞王妃不久醒來,就對楊嬤嬤說過,秦子藺未入宮。

俞親王一局一局毫不客氣的贏齊雲帝的棋時,俞王府中的俞王妃因爲思慮恐慌過度,猶如嬌花迅速枯萎,本來所剩不多的生命,在這一刻幾乎消耗殆盡。

這一生,她一直在丈夫面前努力掩飾自己的病弱不堪,讓他覺得她只是有點虛弱而已。爲了他,她能用盡全力將看似一直美好的她演好,展現在他面前。

可這一刻,哪怕有人告訴王爺回來了,她也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看着所剩時間不多的王妃,楊嬤嬤一邊爲自己抹淚,一邊輕輕替王妃擦拭着嘴角時不時溢出的鮮血。她哽咽着極努力的勸道:“王妃別再這樣憂慮了,否則怕是撐不到王爺回來。”

俞王妃只是躺在牀上側身眼巴巴的看着門口,臉白如紙,沒有半點生氣。唯獨那雙含淚的眼睛裡,交雜着絕望與希望。

丈夫與兒子真是她的命。

耀都城外,秦子藺領着數萬江湖人掩藏於各處,爲的便是阻住一切可能成爲障礙的救援軍。除了城外,城裡關鍵的幾處地兒自然也有,隨時變天。

楊嬤嬤也是個有腦子的人,她自己琢磨出了許多秦子藺可能待的地方,派出去的人逐個去尋,倒真找到了人。好在她派出去的人是身着俞王府的侍衛裝,倒不至於被誤殺。

當秦子藺聽說母親危在旦夕時,他臉色大變,沒有絲毫停頓上馬就朝耀都城裡的俞王府奔去。

隨着他的離去,江湖軍中有一個看起來頗具威望的人冷冷的出聲:“俞王妃出事,會不會俞親王也扔下大局離去?”

他身旁的人應道:“俞親王並不是拘泥於兒女私情的人。”

“也是。”

秦子藺如飛箭一般到了俞王府,後又直接施用輕功去了俞王妃那裡,當他見到俞王妃那奄奄一息的模樣時,嚇得趕緊跑過去跪在牀邊,慌亂的抓住俞王妃的手:“娘……你……你……”他幾乎不能成語。

俞王妃想擡手摸了摸兒子的臉,可她實在是沒力氣。她聲如蚊蠅的出聲:“我……被子裡……有一把……”她想再說話,卻提不起氣。

還是楊嬤嬤哭着道:“世子爺,王妃的被子裡有一把帶着王妃血的匕首,你拿去入宮交給王爺。告訴他,王妃想最後看他一眼。告訴他,他若不收手,王妃死不瞑目。”

王妃在想什麼,她都知道,全都知道。如今只希望王爺看到了這把帶着王妃血的匕首,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不然怕只是告訴他王妃將死,他不見得會當一回事。

秦子藺立刻掀開被子,當看到俞王妃手裡那把被握着刃的匕首,匕首上全是剛流出來的新鮮血液時,他打了個趔趄,趕緊搶過俞王妃手裡的匕首扔掉爲她包紮傷口。

楊嬤嬤去拉明顯無措了的秦子藺,哭着催促:“世子爺快去找王爺,王妃沒時間了。”將秦子藺推開,她顫着手爲俞王妃包紮着傷口,長話短說着,“王妃本就時日不多,如今被你們父子的作爲這一刺激,哪還能活過今晚。”

白着臉的秦子藺聽到楊嬤嬤的話,前後一回想,便知原由,他沒敢再耽擱,撿起地上的匕首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