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 這雨一直不大不小的下着,似乎不見有停的趨勢。秦子藺騎着快馬在雨中狂奔, 早已被打溼的黑髮在雨中微揚着。俊臉上打滿了雨水, 看不出是否有淚, 只看得出他的眼睛是紅的。
未免匕首上的血被雨衝去,他將匕首擱在一個紫檀木盒子裡, 就這樣緊抱在懷中。
他活了二十多年, 從沒有哪一刻像今日這般不知所措過。無論是從外表, 還是從內心,狼狽無措的沒有半點力氣去掩飾。
終於入了宮, 他也仍舊不合宮規的騎着馬朝祈赫殿飛趕。
衛兵見了, 連忙有人離去打算向上頭稟報, 只是走在半路, 無聲無息的就被人抹了脖子。抹其脖子的是一名看起來六十多歲的白髮白鬚的老年人。他雖一把年紀, 動作卻乾脆利落,明顯武藝高深,是武學界的前輩。他換上衛兵的衣服, 低着頭沿着衛兵原來要去的方向前行。
祈赫殿中, 俞親王又贏了齊雲帝一盤棋, 垂眸間,他的那雙晦暗不明的桃花眼中劃過諷色。心覺齊雲帝不過只是仗着嫡長子的身份坐上了這個皇位,輪智謀膽識,文武韜略,他秦凌明明就能甩過這個孬種千萬裡。
他臉上不動聲色的看着窗外, 看似是在等雨停,實則不過是在等信號,等一個他已經可以直接向眼前齊雲帝動手的信號。
齊雲帝擡眉看着俞親王仍舊神色隨和的模樣,笑了笑,道:“二弟在棋局上總是如此大殺四方,充滿戾氣,不給他人留半點退路。”
聽到齊雲帝隱約有些別的深意的話,俞親王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看了看齊雲帝那張無甚異色的臉,淺淺的勾了勾脣:“這退路留不得。”
齊雲帝垂眸,眸色閃了閃。
他聽說,從棋局上便能看出一個人最真實的性情。而他的二弟,棋局裡外,截然不同。
二人仍舊是有一句話沒一句話的搭話下棋,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後來,窗外突然響起一道若隱若現的響聲,類似於煙花,僅僅只是一聲,掩於雨聲中。
以齊雲帝的能耐,是聽不到的。
但武藝高強的俞親王卻能輕易將這信號聲收入耳裡,如今外頭的那一片天是他的,他現在對齊雲帝動手,便能沒有任何阻礙的得到他想要的皇位。之後他會殺了齊雲帝,殺了這個他從小就厭惡的蠢貨,不給自己留任何禍端。
他勾起嗜血的笑,舔了舔嘴角,突然伸手一掀棋桌,在齊雲帝面不改色中,黑白棋子滾了一地。
外頭的御前侍衛聽到聲音立刻跑了進來。
區區幾個廢物,俞親王自然不放在眼裡,他擡手就欲去掐齊雲帝的脖子,秦子藺的聲音突然響起:“爹!”這是一種秦子藺從來都沒有過的,急促中透着哀慟的聲音。
初次聽到兒子以這種語氣喊他,他立刻側頭看去,就見一身溼漉漉的秦子藺大步過來跪在了他的面前,祈求着:“爹,回去吧!娘馬上就要沒氣了,娘想見你。”
俞親王面露戾氣,陰沉着臉:“何意?”
秦子藺將手裡的紫檀木盒打開,遞到俞親王腳邊,垂下透着悲痛的眸子:“娘快不行了,求爹回去,與她見最後一面。”
俞親王的目光落在那把帶血匕首上,他認識那把匕首,那是他送給他的妻子唯一一件禮物,是他們成親之前送的,因爲他嫌她太弱,不想總是找機會偷偷見他的她被壞人欺負了去。
這把匕首精緻小巧,就跟她的人一樣,是給她防身的。二十幾年過去,仍舊如新,足見她如何珍惜着它,將它保護的多好。
鬼使神差的,藉着拂過的微風,聞着隱隱飄到他鼻息間的血腥味,他想起他們的初.夜時,情難自禁的他,咬破她的身體,癡迷的吸吮着她的血。
也許是因爲嗜血的他殺過的人太多,聞過的血太多,輕易便能分辨出她的血味。
那是一種讓他忍不住想吞噬的吸引力,就像是能讓他起癮的毒.藥。
有些恍惚的他,突然回神,對秦子藺喝道:“滾!”
秦子藺早料到父親不會輕易相信,亦或是就算相信了,也不願爲了母親放棄他的渴望追求。他冷靜道:“爹若現在不回去,再見,便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真是一句讓俞親王聽了不由打哆嗦的話,他擡手就給了秦子藺一巴掌,巴掌聲響徹整個祈赫殿。他陰沉着臉想再說什麼,卻覺喉間仿若塞了塊東西似的,發不出半點聲音。
嘴角含血的秦子藺想起出來前,俞王妃只剩一口氣的樣子,他突然苦笑了起來:“怕是現在去,也晚了,娘該死不瞑目了。”後來,他又用只有兩個人可以聽到的聲音道了聲,“娘說,爹若不收手,她便死不瞑目。”
見到兒子難得這副失魂落魄,悲痛至極的模樣,不知俞親王是不相信,還是不願相信。直到他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應,覺得似乎有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已經失去了,胸口撕裂般的疼了起來。似有誰拿着刀,在剜着他的胸口。
她死了?
她爲了阻止他,自殺了?
他終於再難冷靜,突然邁步跑了出去,本就武藝比秦洬低不了多少的他,用盡全力施用起輕功來,便是身後騎馬飛奔的秦子藺也被遠遠的甩了去。
齊雲帝負手站在祈赫殿中,看着父子倆離開的方向,許久後,他嘆息了一聲,輕輕道:“原來再無情的人,心中也有最熾熱的一塊地方。”
都有軟肋,唯獨他。
祈赫殿的密室被打開,錦衣衛指揮使曹漾走了出來,在齊雲帝身後拱手等着吩咐。
齊雲帝再默了會,道:“都滅了吧!”就像俞親王所說的,這個退路留不得。殺了今晚參與的所有人,亦是砍斷了俞親王的翅膀,毀了其所有的一切。
曹漾沒做逗留,接到口諭,馬上離去。
這注定是血流成河的一晚。
俞王府。
楊嬤嬤趴在俞王妃身上已經哭的聲音沙啞,卻仍舊是止不住的哭:“奴婢當初就應該堅持拉住你,讓你別嫁的。”
這麼軟軟嬌嬌,如水般的姑娘,又怎能吃得住這個看似溫潤如玉,實則兇狠殘戾,又冷情冷性的男人?
就在楊嬤嬤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時,滿身雨水的俞親王突地如風般沉着臉移了過來,當他見到雙眸緊閉,一動不動的俞王妃時,瞳孔陡縮。他一把拉起楊嬤嬤給扔了出去,立刻將躺在牀上的妻子抱在懷裡。
俞親王用的力氣太大,以至於楊嬤嬤直接砸在了牆上,滑在地上時,一口鮮血被噴了出來。
俞親王顫着手撫摸着俞王妃已經沒有任何餘溫的臉,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白……可他不相信她沒氣了,他的手伸進她的衣服裡,各處都觸過,卻沒有一塊地方不是冷的。
仍舊不想相信的他直接低頭覆住她冰涼蒼白的脣,激烈的吞噬着。
以前每次他突然親正在睡覺的她時,她都會睜開含霧般透着無辜的眼,羞澀又怯弱的看着他。可是這次,無論他如何用力的親她,如何想盡辦法去奪她的呼吸,她都沒有反應。因爲她根本就沒有呼吸,她留給他的,只有臉上深深的淚痕。
俞親王不斷舔着懷中人的脣瓣,大概是沒法再自欺,他終於如失了魂般幽幽出聲了:“快醒來,快醒來……盼盼……快醒來……”
趴在地上的楊嬤嬤擡頭看到那個素來冷酷絕情的俞親王,也會有如此狼狽無措的一面,她笑了,笑的眼淚流的更洶涌。
原來只是個不懂愛的人。
無論俞親王呢喃了多少聲,俞王妃始終都沒反應。本是不斷輕輕呢喃的他,突然掐住了懷中俞王妃的脖子,神色陰冷可怖的吼道:“本王讓你醒過來!”
他的腦中突然浮現兒子秦子藺的話:再見,便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冰冷的屍體……
他不相信這是冰冷的屍體,這是無論他如何對她,都不會離開他,對他百依百順,體貼入微,滿心眼都是他的妻子。
他又開始親她,不斷地親……
秦子藺跑入就見到這讓人難以置信的一幕,他立馬過去,見到父親懷中的母親是雙眸緊閉的,他便知道他已經沒了娘。他伸手使勁去拉俞親王,紅着眼大聲道:“別這樣對她,你放手!”
俞親王單手將秦子藺甩開:“滾!”
現在的俞親王根本就是瘋了,就算是秦子藺這個大男人,都被他推出去撞在了牆上。秦子藺不顧仿若被撞得五臟移位,疼痛不已的身體,仍舊是大聲道:“娘死了,你放開他!”
這是平生第一次,他開始恨他爹,恨這個從小一直被他當成神,想盡全力討好的爹。
俞親王陡的神色狠戾,通紅的眼睛佈滿殺意的看着秦子藺,他不想聽到“死”字。
秦子藺知道俞親王在想什麼,他不斷大聲道:“娘死了,死了,死了……是病死的,是……”
俞親王不在乎俞王妃是怎麼死的,過去就單手掐住秦子藺的脖子,歪着頭陰戾的幽幽道:“再說一句,本王讓你死。”
秦子藺鐵青着臉,倔強的努力出聲:“娘是病死的,娘一直在隱瞞我們,娘不想我們謀反,娘怕我們有個三長兩短……”
俞親王手下一收力,眼見着秦子藺就要斷氣時,他突然泄了氣般鬆手了,任秦子藺沿着牆壁滑坐在地,緊緊的抱住自己使勁喘息着。
俞親王垮着肩膀過去從牀邊坐下,又將俞王妃摟入懷中。
那邊趴在地上始終沒有力氣起身的楊嬤嬤無力的出聲道:“王妃本還能再活幾日,她受不住王爺要帶着世子謀反的刺激,憂慮恐懼過度,很快便斷了氣。”
俞親王不知是聽沒聽到,他只是神色麻木的緊緊摟着懷中已經沒有了溫度,已經再也不可能圍着他轉,甚至連最後一眼都沒有與他相見的妻子。
仿若魂兒也跟着她走了。
秦子藺坐在地上守了許久,見俞親王沒再發瘋,便失魂落魄的正要出去吩咐佈置靈堂,卻突然聽到俞親王含着哭腔的聲音:“盼盼,睜開眼看看我。”他已經沒有自稱“本王”,足見他的姿態放低了。
這該是一件讓人很震驚的事,卻誰也沒有力氣去這樣想。
後來,俞親王又蹭着俞王妃的腦袋,祈求着:“盼盼,求你睜開眼見見我。”這種挖心般的劇痛,他受不了。這種想到再也見不到她的絕望感,他承受不住。
沒有人理他,他聽不到妻子嬌嬌軟軟的聲音,也見不到她那雙總是柔情看着他,依戀着他的眼睛。
俞親王摟着俞王妃的力氣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突地低頭緊盯着她的臉,惡狠狠地低吼出聲:“醒來,醒來,醒來……”
他一直時而安靜,時而瘋狂的呢喃着,魂兒似乎真的是丟了。
秦子藺強忍住淚意,離開了這裡,佈置靈堂並派劉忠出去讓那些人收手。只是未想到等到了天明,他都未等到劉忠回來。他們的人,似乎在一夜之間全消失了。
聞着空氣中瀰漫不散的血腥味,他想,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他苦笑着搖了搖頭,也不知齊雲帝還會不會放過他們父子。
他在靈堂前呆呆的站了許久,正要去抱母親過來,可進了俞王妃的房間,根本就沒見到俞親王與俞王妃的身影。他心中一慌,立刻問一直守在這裡,一晚上便蒼老的可怕的楊嬤嬤:“王爺王妃呢?”
楊嬤嬤神色呆滯的輕輕應道:“走了,王爺吩咐阿復去南嵇國找極鈺子大師後,便抱着王妃走了,奴婢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極鈺子是南嵇國出了名的雲遊道士,據說他道法高超。只是如今已經隱世,不再出山。
“極鈺子?”秦子藺喃喃出這三個字,心中突然有了不妙的感覺。
五日後,阿復便帶着一衆高手將一身道袍,略莫五十多歲的極鈺子給抓了過來。秦子藺未來得及多問什麼,就又見到俞親王踏入俞王府。
俞親王面無表情,他的頭髮不知何時已經變得銀白,如今還凌亂不堪,而且滿身是血。估計因爲傷勢太重,他的臉色蒼白如紙。他正單手扛着一口奇怪的白色棺材踏入。隔着那口棺材的半透明蓋兒,秦子藺見到了俞王妃安靜的躺在裡面。
被阿復親自押着的極鈺子大驚:“冰棺?”
俞親王沒有看任何人,只幽幽的扔下一句:“回魂夜裡,鎖魂咒,否則死。”這話是對極鈺子說的。
明明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極鈺子聽出了濃郁的詭異感,不由腳底生寒,瞬間遍佈全身,並打了個抖。憑着他曾經多年來走南闖北的經驗來看,眼前這個人極度可怕,如今精神還不太正常。
“冰棺……”秦子藺也聽說過這個天下唯一一口能保存遺體的材質未知的冰棺,爲北翟國所有,冰存的一直都是北翟國開國皇帝。
如此,他爹是僅僅花了五日時間,就去了別國搶了人家的寶貝回來?所以才滿身傷?
他頓覺不妙,臉色變了,立刻吩咐:“快,喊府醫。”
可俞親王擡着冰棺裡頭的俞王妃直接去了書房下頭的那間陰涼異常的地下密室,兩日之內都沒有出來過,而其他人也進不去。
一直到了俞王妃的頭七那日,地下密室的門終於打開,爲的便是讓極鈺子對俞王妃使用那傳說中的,不知是真是假的鎖魂咒。
秦子藺自然是不信這些,他只想讓母親入土爲安,可縱使俞親王滿身重傷,他也攔不住對方,反被打成了重傷。
再後來,俞親王又進了地下密室,陪着被鎖魂的俞王妃沒再出來。
隱州,函悅軒。
當下正是入夜時,秦洬與宗綾用了晚膳,便在牀上準備入睡。秦洬摟着宗綾,告訴了她,隱州發生的與俞王府有關的這些大事。
宗綾聽的一愣一愣的,睜大眼睛道:“冰棺,鎖魂咒?”
這聽起來,怎麼那麼的不可思議?
秦洬撫摸着宗綾的腦袋,想着五日之內,俞親王就去了北翟國搶了人家嚴加看守的冰棺,並返回耀都這事。他不知道俞親王是真的太過強大,還是根本爲了自己的妻子瘋了,以至於激發了前所未有的潛能。
無論是哪一種,他都已經對俞親王刮目相看。若俞親王早以這種能力來殺他,他怕是早死了。
這個人,可惜就是對自己太過不了解,連自己最想要什麼,也只在對方死了才知道。
他不由摟緊了懷中曾經也差點失去的宗綾,繞是他,也不由同情起失去摯愛的俞親王。
“你輕點。”宗綾推了推突然有着恐慌情緒的他。被他抱的太緊,渾身被勒的疼。
他連忙放輕了力道,親了親她的額頭,他爲自己的幸運而覺得慶幸。
宗綾任他親着,問道:“他既然是要謀反的,雖然後來扔下了一干將士盟友。皇上會放過他,放過俞王府麼?”
秦洬淡淡的應道:“皇上有兩個缺點,一個是武功弱,一個是心軟。”
宗綾瞭然:“所以俞王府如今是沒事了。”不過如今的俞王府怕是也只剩下一個空殼,要人沒人,要權沒權。想來俞親王與秦子藺都已不在意這些。
她想了下,又擡頭問秦洬:“你會不會放過他們呢?”
秦洬迎視着她的眼睛,反問:“你想我放過嗎?”
宗綾點頭:“想。”
秦洬親了她一下,道:“那就放過吧!”
他也沒有必要將落水狗趕盡殺絕,何況,他同情失去摯愛的俞親王。估計人家在這種痛苦中,也活不了幾天。
就算活,那也是生不如死。
自從俞王妃去世的那日起,耀都總是會下雨,不大不小,延續的時間很長。被俞親王打出一身重傷的秦子藺,一直跪在書房地下密室的入口處,時不時喊一聲:“求爹,讓娘入土爲安。”
爲了能讓下面的俞親王聽到,他的聲音自然是極大的,喊的次數多了,他本是透着清冽的聲音,如今是真的乾啞了。
他不相信什麼鎖魂咒,就算真有什麼鎖魂咒,也不該用在他母親身上。該去的魂,不該被鎖在這裡。何況他再如何恨他父親,也不希望父親帶着一身傷不治,就在裡面耗着。
他不想連父親也失去。
空檔的地下密室中,無風卻陰涼非常,因四周貼滿了黃符,而更顯詭異陰森。中間的冰棺中,俞王妃的身體被密封在裡頭,冰棺周圍也是貼滿了黃符。
俞親王一頭銀白的頭髮披散着,素來乾淨潔白的臉上,如今已爬滿了鬍渣,他臉色蒼白的趴在棺蓋上隔着半透明的材質輕撫着她的臉,神色是他此生沒有過的溫柔。
他輕輕出聲:“就算是死了,你也得陪着我,知道嗎?”
她愛了他二十多年,她的一切已經無聲無息的刻入了他的骨子裡。既然她對自己來說,如此重要,他又怎會讓她離開他。
死了也不可以離開。
他的臉貼着冰涼的棺蓋閉着眼,嘴角溢出了一絲鮮血,卻仍是隻伸手輕撫着棺蓋,想象着那具柔軟溫熱的身體被他抱在懷裡的感覺,想象着柔情嬌弱的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想着想着,他突然癡癡的笑了起來,笑着笑着,連眼淚都笑出了。
作者有話要說: .
唉~兩個飯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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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寶貝們有木有被傷到,若真是被傷的厲害了,後面可以再給他們補個治癒系雙重生小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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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們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