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衷緣當真是被老夫人好一番折騰, 好不容易擺脫了老夫人,他便吩咐下去:“抓住劉祈雨, 查明當年的事後, 軍法處置。”
隨着親信的離去, 他嘆了口氣,負手立於書房的窗口處, 久久未曾動彈。
後來施璉與施大夫人踏入了, 施璉問道:“不知爹喚我們過來, 是所爲何事?”平時有什麼公事,喚他倒也正常, 今日卻也喚了他這自小兒子不在後, 就一直不聞世事的妻子。
施衷緣回過身, 看了看面容憔悴的大兒媳, 又看了看只要一有機會便會陪陪妻子, 怕妻子想不開的大兒子。
如他所料,這兩人還不知外頭傳的沸沸揚揚之事。
他便將外面所傳的事情都一一與大兒子夫婦倆說了。畢竟宗綾雖也犯了錯,但那些錯也因爲過度的懲罰而顯得微不足道了, 如今真是他們施家欠宗家的, 欠宗綾的。
所以他們全家都不能當此事如未發生過。
施璉與妻子聽了父親的話, 自然是震驚的。由施璉的問道:“爹確定這是屬實?”
畢竟他們都認定了宗綾是個無惡不作的女孩,能做那種事也不稀奇。可如今卻被告知燒了糧草主庫的是劉祈雨,這着實難以置信。
施衷緣看着大兒子臉上的懷疑,心中更是感慨,他道:“我已派了人去查此事, 是真是假不久便知。若是真,那咱們施家就欠宗家,欠阿綾太多。”
一直不說話的大夫人抿起了嘴,其實她是一直不喜歡那個愛惹是生非的宗綾,公爹所說的話,她並不相信。
施衷緣又道:“若是真,咱們就得向阿綾認罪了。”無論當初的宗綾值不值得他人相信,他們冤枉了人卻不假,害了宗家家破人亡是不假。
認罪……可這罪就大了……
夜時,秦洬纏着宗綾好一番纏綿,直至夜深後,摟着累癱的她歇息時,宗綾突然喘着氣有氣無力道:“咱們去看看吧?”說這話時,她的心裡自然是緊張極了,畢竟覺得她娘還活着,真是癡人做夢。
可她仍舊是做了這個最美好的夢,否則如何解釋最近發現的種種異樣?
她本是因情潮太大,不由掐入秦洬肉裡的手指,再次情不自禁使了力。
感覺到疼痛的秦洬,低頭親了親身下人的鼻尖,安撫道:“別緊張。”
宗綾睜着水潤的眼睛看着他:“我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可我仍舊是不由抱起了這個希望,放都放不下。”
秦洬看了她的眼睛半響,突然問道:“關於當年的事,你不怨施家人冤枉了你?”
宗綾未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她愣了下,垂眸道:“哪有不怨的道理?可歸根結底還是因爲曾經的我劣跡斑斑,不值得人家相信。”
默了一會兒後,她又輕輕的,悶悶的道了一句:“當初連我爹孃都不相信我。”
所以她還能怨誰?
秦洬聞言心中不由一動,他憐惜的低頭吻上她的脣。如此一看,他倒是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
誰都不無辜,連她爹孃自己都要對自己的死擔責任。
親了她一會兒,他便起身先給自己穿了衣服,然後又給她穿了衣服,理了妝容後,他牽着她出去,進入了黑夜中。
施府整個西北面都被封了起來,四周看守的侍衛很多。但有秦洬在,再多的侍衛也能無聲無息間被撂暈,然後牽着她非常有目的性的前行。
宗綾問他:“你知道在哪裡?”
秦洬應道:“前幾天我也聽到了聲音,便斷定了方向。”
宗綾瞭然。
後來,他們從一處獨院的院口停下,宗綾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緊張的不由握緊了秦洬的手。她甚至開始後悔自己爲何會有那些奇怪的想法,若只是抱着單純因爲好奇來看看的想法,也就不會怕失望。
秦洬撿了地上的石子,擊倒裡面看守着正屋門的侍衛。之後微彎下腰,像抱孩子一般托住她的腿彎抱起她,任她緊緊的摟住自己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脖頸間,耳根處。
來了隱州,隨着她的負擔越來越小,她對他的依賴也越來越重。
秦洬抱着她來到院中的屋門前,用內力毀了門上的鎖之後,在她的耳邊輕輕道:“你來推門?乖,別怕。”他對她說話時,聲音也越來越溫柔了。
宗綾是被他托起的,所以比他高了一些,她低頭看了看他,默了一瞬後,掙脫了他的懷抱,站在門前擡起小手擱在門上。
猶豫一下,她推開了門。
撲面而來的味道很清新,夾雜着濃濃的人氣,一聞便知裡頭是時常被打掃的,也是時常有人住着。
宗綾再難忍住,加快了步伐馬上過去點了蠟燭,拿到了牀邊。當她看到躺在牀上那張熟悉的臉時,她立刻震驚的睜大了眼,手裡的蠟燭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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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洬見到牀上的人,亦是驚訝的,未想到真是宗綾的娘。見蠟燭被摔滅,他過去將牀頭的落地燈給點燃。
宗綾含着淚從牀邊蹲下,顫着脣喊了聲:“娘?”
施英陡的睜開了眼,燈光下,她那雙與宗綾相似的眼裡,似有星光在閃,明明滅滅的。不可否認,縱使上了年紀,她依舊是很好看的。只是,三十幾歲的人,卻猶如四十多歲,讓人見了不由覺得心酸。
她轉眸見到宗綾,眼裡毫無波動之色。
這種眼神,讓宗綾覺得滲人,可她管不了那麼多,只馬上撲入施英的懷中,哭道:“娘……娘……你竟然還活着,娘……”雖是哭,她的心裡卻有着能彌天的驚喜,交雜着面對母親時纔有的委屈。
不想施英卻突然坐起身,一把將她推開,大聲道:“滾開!都滾開!”
她的力氣很大,宗綾被推了個措不及防,差點被推倒,好在被秦洬及時給扶住。
“娘……”宗綾眼角懸着淚,茫然的看着施英。
施英拿起枕頭就砸他們,嘴裡嚷嚷着:“滾,通通都滾。”
秦洬摟着宗綾躲開了枕頭,在無法消化這一切的宗綾耳邊輕聲道:“她好像神志有問題。”
宗綾呆住。
神志有問題……
這時,施衷緣急促的跑了進來,老夫人跟在他身後,老夫人見到裡頭的秦洬與宗綾,先是驚訝,再看到牀裡側抱住自己冷冷的看着他們的施英時,她震驚的睜大眼。
施衷緣擰起了眉。
老夫人倏地過去不顧施英的掙扎將其摟入懷中,驚喜交加,亦是流出了淚:“阿英?這是我的阿英嗎?阿英……”
施英的身子太弱,老夫人如此抱着她,她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無神的喃喃着:“滾開,都滾開……”
自己的女兒,自然不會認錯,老夫人緩了好一會兒纔回神,對站在那裡的施衷緣吼道:“你還不快說說是怎麼回事?”她只緩一會兒便知道女兒確實是活着,卻是神志不清。
宗綾被秦洬摟在懷裡,含着淚呆呆的看着已經不認得自己的母親。老夫人這一吼,將她吼回了神,她也茫然不解的看着外祖父。
既然這裡是去年五月份被封的,那娘該是那個時候被關在這裡的。那時正好是外祖母去耀都之後,所以外祖母也是剛知道娘在這裡。她記得當年娘在她懷裡斷了氣後,外祖父把娘搶走離去了,後來發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如今看來,不僅她不知道,除了外祖父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施衷緣在三雙目光,保持着沉默。後來老夫人又大聲道:“還不快說?你憑什麼隱瞞我們?阿英怎麼活下來的?又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施衷緣吞了吞喉嚨,終是道了兩個字:“莫問。”
老夫人聞言怒了,若不是懷中抱着施英,她怕是又撲過去捶打着這老不死的胸膛宣泄自己。她咬牙厲聲道:“你說不說?”
宗綾也是眼巴巴的看着施衷緣,不解這有什麼不能問的。
施衷緣重申了一遍:“我說的是莫問。”
老夫人再難忍住,放下女兒,就過去對着施衷緣的胸膛猛捶,那力道可是不含糊的:“你個老不死的,憑什麼不讓我們問?”
施衷緣擰眉又道:“是神醫莫問。”
老夫人停下了捶打的動作,呆怔了起來:“莫問?”
神醫莫問,聽過的人是不少,所以老夫人也反應過來了。
但見過他的人卻是屈指可數。
聽說任何人到了他手裡,死的都有機率醫活,活的那更是百病可醫。相傳木汕的老久親王,曾就因爲病重而斷過一次氣,那時久王世子不知從那裡找到了莫問,讓莫問欠了個人情,莫問便去了趟久王府,將久親王給醫活了。自此莫問在百姓間更是神一樣的存在,找他的人多不勝數,有找他治病的,有起了邪念想利用他的,但誰也不能如願。
甚至都有人懷疑莫問其實已經不在了,畢竟年紀大了,漸漸他似乎就成了個傳說。
施衷緣知道自己再隱瞞下去也無意義,便終是緩緩道出:“莫問脾性古怪,醫術了得,卻不喜醫人。他喜歡做的事,僅僅只是在醫術上得到突破。除非自己有需要,平時他只有在欠了人情時,纔會幫對方醫一個人。”
這確實是脾性古怪,不喜歡醫人,卻喜歡醫術。
施衷緣繼續道:“我當年追趕藏臥在我境的北寇,一路上了九英山山頂,在那裡有幸採了棵雪蓮。下山之際正巧碰到一個採藥的大夫,他告訴我他是莫問,只要我將這棵雪蓮給他急用,他便會幫我醫一個人。我並不相信他就是莫問,索性區區一棵雪蓮,我也不在乎,便就給了他。他告訴我,他會在九英山北山腳逗留兩日,再相見就隨緣了。”
老夫人不由道:“他如此暴露自己,就不怕被逮住?”
施衷緣:“他武功極高,連我都不可能抓到他,否則他也不會像個泥鰍一樣過了幾十年,誰也找不到。也許與那個臥藏我境的北寇有關,當日兩個糧庫被燒後,馬上北寇便襲入。後來看着阿英斷氣後,我突然想起那大夫的話,想死馬當活馬醫,便就抱着阿英過去了。”
見他突然停了,老夫人馬上又問:“後來呢?”
施衷緣:“後來他給我說了許多醫術上的我不懂的話,把阿英帶走了。我只聽得懂其中一部分意思,不見得能活,要將阿英帶走。我本想作罷,怕他是個騙子,可他不想繼續欠着人情,硬是將阿英帶走。”
老夫人怨道:“那你爲何不說?讓我們都不好過?”
施衷緣:“當時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我如何說?說她可能活,可最後卻沒活成?讓大家都痛兩次?”
宗綾只認認真真的看着外祖父,不置一言,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施衷緣繼續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派人找阿英,找莫問,始終無果,就在去年五月份,莫問終於將阿英送了回來。看到她活了,我自然是驚喜,可未想到卻是神志不清的,會傷人,也會傷己。她每天都會想盡法子自殺,幾次我差點沒防住。她身上還有幾處傷口,都是曾經留下的致命傷。我仍舊是擔心她會突然又沒了,所以也不知該如何說,怕只是空歡喜。”
老夫人緊緊抱着自己可憐的女兒,見其仍舊只是不停掙扎,不停喃喃道:“滾開,滾開……”
她哽咽道:“活都活了,爲何會如此?”
施衷緣:“阿英四年後再睜眼,從莫問那裡得知了許多事後,睡過去再睜眼,便是如此。大概是與莫問用的藥有關,雖活了,卻心智脆弱,受不得半點打擊。她的腦海大概浮現的都是當年的事,一直想着跟阿綾他爹一塊死。”
宗綾的目光落在施英的臉上,眼裡的淚堆積的更多了。
老夫人問道:“沒得治嗎?莫問既然死人都能醫活,卻是治不得這種小問題嗎?”
施衷緣搖了搖頭:“莫問說,只答應治活,其他不問,後來離去,再也找不到。只要他想躲,任何人也不可能找到。”
老夫人實在不知該如何說莫問,就算他後來不問她女兒的事,可人家治活了她女兒,又是事實。
如今她真是又喜又憂。
宗綾走過去,哽着聲音對施英喊了聲:“娘……”不管這事情如何的匪夷所思,就算她娘瘋了,也比沒了好。
施英沒有反應,只在老夫人懷裡低着頭,不再發聲,呆呆的沒有半點生氣。
宗綾搖了搖施英的胳膊,又喊了聲:“娘……”
看着好不容易團聚的三人,施衷緣嘆了口氣,轉身就走了。秦洬也未留在這裡,去了門外站着。
老夫人與宗綾一直在哄施英睡覺,哪怕其後來睡着了,也仍是捨不得離開。
秦洬很體貼的並未去拉宗綾走,而是在外頭默默地陪着她。
天亮時,老夫人紅着眼走了出來,見到一直守在外面的外孫女婿,啞着嗓子心疼的問道:“王爺一直沒睡嗎?”
秦洬未語。
老夫人又道:“阿綾在裡頭陪她娘睡着了,王爺回去歇息着吧!”
秦洬道:“不必了,我在這裡待着。”
老夫人打量着秦洬那張俊臉,見上頭未有任何疲憊之色,便也沒再多言,點了點頭,就走了。
自從有了娘之後,宗綾便一直寸步不離的陪着對方。娘發瘋,就哄。娘想自殺,就拉。娘安靜了,就陪其說話。
好在周圍任何可能致命的東西,都被收了去,施英倒沒遇到什麼大危險。
這日,宗綾心疼不已在給施英頭上的傷上藥,剛纔只是一沒注意,她就將腦袋往牆上撞去了,嚇得宗綾差點魂都飛了。
想到仿若周圍的人全是孃的仇人似的,娘又日日想死,宗綾就覺得難過。上藥之際,她不由委屈道:“娘怎麼就看不到我呢?”
她話音才落下,就又被施英一把給推開:“滾開!”好在秦洬一直守在她身邊,才能次次免去被摔的危險。
宗綾又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坐回了施英旁邊,努力去哄,努力去說。她捧起施英的臉,認真道:“娘,我是阿綾,我是阿綾啊……”
施英不認識她,無論她說多少遍,都不認識。
直到有一天宗綾想到了將自己打扮成過去模樣的一招,好在她長得不多,穿了曾經明豔招搖的衣裳,差距竟不是多大。
秦洬看着在自己面前轉圈的宗綾,眸中略有些恍惚之色,仿若看到曾經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站在自己面前。
宗綾問他:“如何?”
秦洬誠心道:“很像。”她真是變得不多,他不由想,若不是因爲當初的打擊折磨太大,她是不是會長得大點。現在的她,真像是一個小女孩,而不是已經十七歲的少婦。
得到他的認可,宗綾就迫不及待跑去找施英:“娘。”蹦蹦跳跳的她,似乎還是曾經的小少女。
坐在那裡發呆的施英聽到她的聲音並沒有回神,宗綾便馬上過去捧起她的臉,讓她看着自己。
眼見着施英的眼裡終於有了些神態,宗綾覺得驚喜之餘,施英趕緊抱住了她,一直不斷重複着:“阿綾活着便好,阿綾活着便好,阿綾活着便好……”
她仍舊是神志不清,卻起碼沒有再把宗綾當敵人,宗綾也算是滿足了。
宗綾仍舊是日日陪着娘,盡全力讓她好起來。好在她如今認出了自己女兒,阻止她發瘋容易的多。
次日,施璉領着大夫人站在了院口,看着亭下那可憐的母女。他們本只是因爲得知了當年的真相,想過來賠不是。看到眼前這令人心酸的光景,大夫人眼裡立刻集聚出了眼淚。
好好一個宗家,死的死,瘋的瘋,剩下的那個也是受盡磨難。
她越發覺得,只是賠不是,哪能有用呢!可就算如此,她也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她抹了抹淚,便拉着丈夫就快步過去了。
正被宗綾喂着喝粥的施英擡眸見到大夫人,登時睜大了眼,一把將宗綾抱在懷裡,驚恐道:“我的錯,我的錯,不要傷害我的女兒,求求你們不要傷害我的女兒,大哥,大嫂,是我的錯。”
宗綾手裡的粥掉落後,她就聽到施英的話,便在施英的懷裡擡眸看了過去。
娘竟然認識大舅和大舅母。
施璉與大夫人見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夫人一下子就從已經瘋瘋癲癲的施英面前跪下,哭道:“我們不傷害阿綾,我們誰也不會傷害阿綾,你放心。燒糧庫的不是阿綾,阿綾會沒事的。”
“不是阿綾?”施英終於冷靜,甚至可以與人對話。
宗綾不置一言,只靜靜地看着局勢的發展,期待着娘能慢慢的好起來。
大夫人連連搖頭:“不是阿綾,你看我,我不想阿綾死,小妹你也不用贖罪,小妹與阿綾都可以好好活着。”
“那寄憶呢?”施英突然放開宗綾,四周尋了起來。
大夫人跪在地上拿着手帕不斷拭淚之際,施璉突然過去掐住宗綾的脖子。大夫人見了大驚:“你在做什麼?”
一直站在一旁的秦洬眯起了眼,正欲動手,就見施英撲過來,也跪了下來:“放開她,大哥求你放開她。”
秦洬站在那裡,突然沒有再動。
施璉對施英冷道:“宗寄憶死了,死了五年。”
施英聞言,臉色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