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十七年的四月初,蕭國南境長達半年餘的戰亂終於徹底結束。
數萬人的鮮血乾涸在南境的焦土,數萬具屍骸靜靜的躺在蒿草之間,數萬黎庶流離失所,樓閣傾頹,良田成灰後——終於等來了一個結局。
於蕭國而言,這樣的結局,算得上是一個慘勝。這一戰蕭、越、樑三國元氣大傷,唯一的獲利者,只是烏奴。越國的象騎和樑國的武卒皆在烏奴人的鐵蹄下悻悻退兵,烏奴使者再度出現在帝都,是以最高高在上的嘴臉,烏奴人拯救了蕭國,救命之恩大於天,那麼救國之恩自然不言而喻。
世上從來沒有白施的恩。
流民們慶幸戰禍結束,以爲他們一切可以迴歸從前,實在太過天真。戰後,最棘手的問題才展露在人前。
這一戰桑陽衛氏先是被委以重任,然後在戰場上備受重創,繼而的叛國之言又更給了這個家族狠狠一擊,衛之銘自獄卒上書指證他叛國起便被暫罷在家,說是待廷尉審查還他一個清白,可誰知道這個清白要等到什麼時候,衛家其他被委以重任的砥柱不是戰死、病亡,就也是受到了牽連,被排擠出了朝堂,被衛家人握住軍國大權的手被迫鬆開,權利引發衆人紛亂的角逐,蕭國朝政因此也大亂,所以當烏奴人在濟雲殿蠻橫的要求割讓西邊泰定、文寧、蒙陵三郡給烏奴做謝禮時,甚至都沒有誰可以站出來強硬直接的拒絕。
以賀、杜、章、崔、柳幾大士族爲首的公卿結成了鬆散的同盟應對烏奴人,可忙着爭權奪利的他們怎還有閒心鬥得過外敵,更何況蕭國戰後衰疲,已無力對抗西邊宿敵,只得草率應下烏奴人的要求,割讓三郡,每年將金帛谷糧送往烏奴,蕭天子對扎青汗稱侄,兩國從此爲叔侄之國。
以及,將承沂翁主謝亭瀅封爲黎縣公主,和親烏奴。
當聖旨被送到承沂侯府時承沂侯謝琪暴怒,他已將自己手中擁有的一切都交給了諸太妃,以爲這樣就可以換來上位者的庇護,可是沒想到到頭來,他還是沒能保住他的妹妹。
究竟是諸太妃背信棄義還是烏奴人太過無恥?爲何總不願放過謝亭瀅!
當着宣旨黃門的面,謝琪便已耐不住怒火險些暴跳起來衝進宮去找諸太妃找烏奴使臣問個清楚,可是謝亭瀅攔住了他,她面無表情的接旨,謝恩,淡漠的好像和親塞外與她並沒有關係一樣。
“阿瀅!”待宦官走後謝琪奪過妹妹攥在手上的聖旨便往地上一摔,“他們、他們實在欺人太甚!”他走近,以兄長的身份認真的說道:“阿瀅你莫要難過,我……我就算是拼了命,也不會讓你嫁到那蠻夷之地去。”
謝亭瀅在父母雙亡後便消瘦了許多,衛樟的死更是消磨掉了她眸中最後的神采,她茫然立於梅樹之下,面容仍舊是美的,卻如同一片枯萎的花瓣,徒留往日的豔,卻即將沒入泥淖,“阿兄不必爲我勞心了。”她輕輕說,臉上一片木然,“嫁到蠻夷之地,又算什麼。”她閤眼,想起了幾年前與父親的一次夜談,父親告訴她什麼是皇族的命,“我是蕭國的承沂翁主,如今的黎縣公主,多少代宗室女如我一般受民供奉爲國遠嫁,我有什麼理由例外。”她姓謝,謝氏皇家的每一個人都因爲這個姓生而榮耀,亦將爲這個姓付出代價,她的父親是如此,她亦是如此。
“可是……”謝琪心中不甘,只能憤憤咬牙,“諸太妃欺我,說好了、說好了的——”
諸太妃,提起這個人謝亭瀅鴉翅般的睫猛地顫了顫,“哥哥你是不是爲了我和諸太妃交易了什麼?”
謝琪訥訥頷首,“我知道自己沒用,既不能替父報仇,也不能保護你,便去找了諸太妃,將手中的權利交給了她……”
“哥哥糊塗!”謝亭瀅立眉恨聲:“諸太妃爲人陰險莫測,你怎麼可以去找她?”
“我、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謝亭瀅焦慮且慌亂的攥住了兄長的衣袖,她有時候的確太過聰明,所以自她父親死後她便在暗暗查謝愔的死因,之後愈來愈懷疑諸太妃,可諸太妃是比她還要聰明的人,想必她的舉動早已驚動了康樂宮裡的諸太妃,她如今被嫁往烏奴,誰知道是究竟烏奴人的主意還是諸太妃的陰謀,她而今心如死灰,嫁便嫁了,可是哥哥,哥哥該如何是好?
謝琪幾年前才娶妻,妻子賢惠卻門第不高,她這一走,從此帝都中就在沒有誰可以幫襯他了。
“哥,聽阿瀅一句話。”謝亭瀅看着同胞兄長的眼睛,用近乎懇求的語調開口,“莫要再因我觸怒太妃,從此之後,勿涉朝政,謹小慎微,父親留下來的爵位,或許還能讓你一世安好。阿瀅是女兒,總要嫁人的,今後阿瀅不在哥哥面前,哥哥切記保重。”
“阿瀅,是哥哥無用……”謝琪看着這個妹妹,心中酸澀,“原本在阿母去世前我曾答應阿母,要爲你許一戶好人家,可是你卻要嫁給烏奴的蠻人!我聽說那扎青汗是年過半百的兇悍之人,他們胡人風俗更是迥異於漢家,我如何能安心的看你遠嫁?”他恨得雙目泛紅,喉中有了些許哽咽,“早知道你當初何苦要爲那短命的衛家三郎苦等多年,若你不等他,只怕如今已有兒女良人相伴,何至於被蠻夷惦念!”
謝亭瀅聽聞此言,愣了很久,最後一絲苦笑被擠出,“是啊,我爲何要等他呢……”
如果衛樟一開始就知道謝亭瀅早晚還是會被嫁去烏奴,那麼他是否還會在宮宴上挺身而出爲她力戰烏奴王子?如果謝亭瀅一開始就知道她多年等待等來的會是衛樟的早逝她的遠嫁,那麼她是否還會那樣固執?
記得早些時候世人皆嘆,說衛家三郎誤了承沂翁主好幾年的花期,眼下看來,衛樟何止誤她幾年而已。
他誤了她一世呵……
最初得知衛樟死訊時那種撕心裂肺的哀痛已經麻木,她此生的淚水也已在那人的棺前流盡,她而今只是覺得胸口一陣一陣鈍鈍的疼,悲傷如白練,一圈圈纏住她的脖頸幾乎要讓她窒息。
衛樟已經死了,死了!恍惚間有誰在不停的衝她大喊,她過了好久才意識這是她自己的聲音。她自己在對自己嘶吼。
黎縣公主的婚禮準備的很急,也或許是因爲蕭國眼下百事忙碌,婚服、儀仗、隨從、嫁妝,一切從簡,她在倉促中換上了婚服,對鏡嚴妝。
銅鏡裡是華豔的面容,可她竟認不出鏡中的人是誰。
這不是謝亭瀅,謝亭瀅隨衛樟一同死了,她對自己說,如今嫁去和親的,是蕭國黎縣公主。
公主出嫁的儀仗浩浩蕩蕩,她在衆人簇擁下如行屍走肉一般登車,前往烏奴的路漫長,此去千萬裡,再無迴路,從此故國夢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