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謝亭瀅被封黎縣公主和親烏奴的消息被傳出時,衛昉在衛家府邸的菡萏池畔憑欄怔了許久,蹙眉苦思。
他不知該面對一個女人的憤怒。
“妾原以爲,博士是一諾千金之人。”衛昉身後有人踩着春日落葉緩緩走來,音色清冷含悲。
衛昉嘆息了一聲,轉身,朝那人深深一揖,“楚夫人恕罪。”
楚夫人笑了一聲,笑聲如同哭泣,“罷了,這是命,亡夫故去後,我那一雙兒女本就是任人宰割而已,我又求得了誰呢。”她捂住臉,指縫間有淚滲出,“我又求得了誰呢?”
衛昉垂頭,面上寫着歉疚。
“我當初希望博士能救我女兒,現在看來真是可笑。衛氏一族尚在風浪之中,又如何顧及得到我的阿瀅呢?”楚夫人仔細的將淚拭去,“妾失儀,讓博士見笑了。”
“若是從前,昉或許還能助翁主一二,可惜……”衛昉籠手於袖,“不過翁主嫁去烏奴,應當也是可敦之尊,還請……還請夫人寬心。”最後一句話出口,自己都覺得無力。
“我的女兒,爲何要是謝家人呢?”楚夫人望着荷塘,滿目悽苦,“烏奴那樣遙遠,天寒地凍,高山崇嶺,也不知她能不能過好,她在那裡舉目無親,若被蠻人欺辱了該怎麼辦,她會不會想家,會不會受不了胡俗?”一字一句,盡是慈母之憂。
衛昉站在楚夫人身後默然聽着,欷歔不已。衛之銘的妻子早喪,他並不知道一個做母親的女人對子女該有怎樣的柔腸,眼下他只是慚愧,慚愧到無力開口。
“我答應將諸太妃的陰謀告知博士時,曾求博士護我兒女。”楚夫人垂淚良久後忽然道:“現在博士既然未能兌現承諾,那助我另一事可好?”
“夫人請講。”
“我的女兒……何時出嫁?”
“四月十七。”
“那日,還請博士設法帶我前往一觀。”楚夫人鄭重斂衽,“女兒出嫁,做母親的總要送一送的。”
謝亭瀅在車中恍恍惚惚只覺得已經走了很久了,可當她掀起簾帳一角時,才發現她實際上仍在桑陽城中。
儀仗尚未西出順義門,但也近了,謝亭瀅在桑陽長了二十年,終於要同這座城徹底斷絕。
她將手縮回,簾幔垂落,而她閡目,不願再看故土最後一眼。
她在一片黑暗中感覺眼下行走的是送葬的隊伍,衆人擡着棺槨在哀樂中走向陵寢,而她是棺中死去並裹上了金縷玉衣的屍體。
一切,便這樣走向終結。
她安安靜靜的等待,等待驪馬拉的車駕駛出帝都城門。
可是忽然她感覺到了一下顛簸,車輪的滾動猛地停住,她聽見後方有吵鬧廝殺的聲音傳來。
烏奴人用胡語惡狠狠的罵着什麼,她在簾後看見了刀光,心尖一下被攥緊。她顧不得什麼,一把掀開簾幔將大半個身子都探出向後張望。
她看見兩隊人馬在打鬥,是身着短褐手持各式刀劍的漢人部曲家奴與鎧甲加身弓弩強健的烏奴騎兵。
“將翁主留下!”
噪雜中她隱隱聽見有人在這樣喊。
哪裡還有什麼翁主,她現在是黎縣公主,是要被嫁到烏奴去的黎縣公主!
這些人闖出來是要做什麼!她恨得幾乎將紅脣咬破。
有誰騎着馬向她奔馳,用盡力氣大喊:“阿瀅、阿瀅我來救你!”
衛樟已經死了,現在她還要誰來救?不,誰都不可以救她,因爲誰都救不了她。
“哥哥——”她大喊,拼了命的擺手,“哥哥你快走啊,走——”
謝琪卻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如同一頭倔強的牛一般不管不顧的朝自己的妹妹衝來。從小謝琪就是蠢人,他也清楚自己頭腦不靈光,不論做什麼事也都會讓父母失望讓外人嘲笑,母親在他年幼的時候常摸着他的頭說,你爲什麼不能像你妹妹那樣呢?如果他能像他的妹妹那該有多好,他的妹妹謝亭瀅才貌雙絕優雅精緻,是帝都多少貴女都顏行自慚的存在,如九天上的明月,而他也早就習慣了縮在妹妹的光華背後,靜靜的仰望她,二十年來他的人生都是黯淡,可他滿足於這樣的黯淡,謝琪是一個願望很小很小的人。
他的心願只不過是父親能夠永遠給他責罵,母親永遠無可奈何的包容他,而妹妹的背影永遠在他前方供他遙望。謝琪並不是一個適合做公侯的人,他應當是一介氓吏,守着一畝三分田,和親人在小小的茅屋裡相擁過完一世。
可是現在他沒有親人了,父母的死亡他無可挽回,現在他又要眼睜睜的看着他唯一的妹妹離去再也回不來麼?
他傻,可他也知道烏奴時怎樣的一個地方,扎青汗又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妹妹那樣美好,應該尋一個世間無雙良人安度一生纔是,他們會在廊下並肩賞月,會在燈下共剪窗燭,會在老來兒孫繞膝——這方是謝亭瀅該有的一輩子。
今日謝亭瀅離開侯府時身爲兄長的他並沒有出面來送,昨夜他輾轉一宿未眠,翻來覆去都是兒時的一些事,小時候的妹妹那樣乖巧,會在父親面前爲他說好話,會偷偷將自己那份點心給他,可是她要走了,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妹妹了。
天亮後他毅然帶着家奴取出府中藏着的兵刃,一同去截公主出嫁的儀仗。
他不知道能否成功,他也不去想這樣做的下場會是什麼,他只知道他要保護自己的妹妹,烏奴人要帶走他的妹妹,那麼他就去將妹妹搶回來好了。
他策馬飛馳,速度比烏奴人還要快,他看見了他的阿瀅,珠冠華服下的她是最美的新娘。
他也看見了她滿臉的惶恐,她在衝他大喊什麼,可他聽不見,他的耳邊只有風聲呼嘯。
他向她伸出手,想告訴她,阿瀅別怕,哥哥來接你了。
但他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的機會了,永遠、永遠都沒有了。
一支箭從烏奴人手中射出,毫不留情的洞穿了謝琪的胸口,使他跌下了馬。
烏奴人才不管他是誰,只要膽敢同他們大汗爭搶女人的人,鬥得死。
“不——”這是一個女人淒厲的慘叫。
接着一道影子飛快的閃過,有人從路旁的廕庇處奔了出來撲向了謝琪。原本公主出嫁道路兩旁閒雜人不得出現,誰也不知道她爲何躲藏在側,誰也不知道她爲何要奔向謝琪,以那樣哀傷的姿態,如受驚的大雁。
烏奴人又一支箭射了過來,女人沒有遲疑的抱住了謝琪,用脊背替他擋住了那一箭。
“母、母親!”謝琪認出了眼前的人雖然一身民婦裝扮不復往昔端莊華貴,但就是生養自己的母親,也唯有一個母親,會毫不猶豫的爲保護自己的孩子去死。
楚夫人沒有解釋什麼,她只是溫和的一笑,如同謝琪幼年時那樣摟住自己的兒子,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肩上。
數十支箭從不同的方向而來,無一不是命中那對母子。他們在人生中最後的時刻重逢,然後一同死去。
“住手!住手!”謝亭瀅嘶吼用力的幾乎是要從嗓子裡逼出血來,她從車上跳下,摔倒後拼命掙開粗壯的烏奴婦人,跌跌撞撞向自己的親人奔去,抱住了自己的母親和哥哥。
她是未來的可敦,所以烏奴武士收起了箭鏃,冷冷的看着眼前的生離死別,冷冷聽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哭。
“阿瀅……”楚夫人用最後的力氣朝自己的女兒笑了一下,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小指,“你要好好的……”
這是一個母親對女兒最後的祝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