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國悍然入侵蕭國的消息傳到帝都後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蕭國邊境數十年平和無事,年輕一輩的人幾乎不知何爲戰爭。
這正是多事之秋,謝愔死去後新的一番權利角逐展開,原本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從前效忠於謝愔的潮義郡潘氏一族試圖取代謝愔的地位,衛氏一族自然也想趁着謝愔死去大權獨攬,而朝堂低層的寒門官吏蠢蠢欲動。
突然燃起的烽煙打亂了各自爭鬥的進程,南境此時大亂,百里之外的帝都亦是一片紛亂。
隨着時間推延,戰報和各式的傳言不斷的被送到帝都,於是紛亂中的驚慌也逐漸的滋長,上至公卿下至黎庶,無一不是在陰雲中蹙緊了眉提心吊膽。
半個月的時間,蕭國南境三郡幾乎全部陷落,越人肆虐,一路燒殺不斷。
越人的兇狠婦孺皆知,一時間人心惶惶,而南方逃難來的流民更是渲染了這種恐慌,司隸校尉不得不加強京中巡防,以免生亂。
前方的軍情謝璵所知並不算少,他雖然不涉政事,可畢竟身處一個至關緊要的位子,不得不消息靈通,每一封戰報所帶來的驚懼與絕望,他自然也能感受得到。他的確是連戰爭都未見識過的毛頭小子,生於太平長於太平,在這樣的情形下難免茫然,憂與懼從茫然中瘋長,將他整個人都纏住,讓他感覺到窒息般的難受。
“戰爭,是會死很多人對吧……”他問在一旁爲他研磨的馬芹。端聖宮的書齋一如往日安靜寧和,他忽然開口,嗓音幽幽冷冷得有些嚇人。
“奴婢也不知道。”馬芹心不在焉的拈着墨錠,“死人……必定是不會少的。”他看得出謝璵的恐懼,原本是想好言安撫幾句,可那些虛假的寬慰之語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爲他也在害怕。最新的一份戰報說,越夷已逼近隨山潛龍關,若潛龍關失,帝都危矣——這是蕭國元帝在建國時便下的定論,所以他在潛龍關設下的兵防不亞於邊境重鎮。可是那又如何,諸多要塞都已被攻破,誰知道潛龍關能支撐多久,誰又知道蕭國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麼。
“阿九也在南境。”謝璵說,聲音壓得低低的,聽起來他有些難過。
馬芹當然知道“阿九”指的是誰,是三年前來過帝都的那個安九娘,謝璵和她算是相識一場,這些年也偶有書信想通,若是安九娘死在了戰亂中,謝璵怎麼會不傷心。
安九娘而今生死未卜……不過,大概是死了吧。馬芹默默的想,沒敢說出口。聽聞菹城城破後數萬百姓被屠,聽聞醴川鎮守的安氏一族近乎族滅,聽聞徐寧城鎮守的龍驤將軍安長赫舉家力戰而亡,聽聞隨山以南成爲了凡是被戰火波及的地方都只剩枯木焦草和腐屍,萬千黑鴉盤旋如烏雲,淒厲的啼鳴像是在替蒼生哀泣……在這樣的情況下,安九娘子或許也是成了殘骸一具了吧。其實馬芹的祖籍就在隨山以南的百林郡,他自幼入宮,可在百林還有子侄,可那些人大約也是一同死在了戰亂中了,戰爭是那樣殘酷,唯有少數的好命人才能活下來,死裡逃生是一個幸運至極又奢侈至極的詞,這個詞不屬於很多黎民庶人。他想到這裡偷偷的拭了一下眼角的淚。
上好的繭紙鋪開在桌,新磨的墨有淡淡翰香,謝璵提筆,卻怔神了很久一個筆也沒落下,太學博士令他作文賦論經史,這不算什麼難題,以往他雖不情願也會老老實實寫完,可而今卻是半個字也寫不出。宮牆之外亂成了什麼樣他不敢想,他又怎能安然的待在端聖宮。
自是心亂如麻坐立不安。
那時的謝璵還不知道南境的這一場戰亂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命運,不知道他十五年來的尊貴即將傾覆,不知道這看似可怖的戰火不過是災難的引子——他只是覺得心中惴惴,最終他吩咐馬芹備下車馬,“我要去找舅父。”他說。
謝璵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於是他總會下意識的將衛昉當成自己的父親,所以此刻他想要去找衛昉,即便他並不知道衛昉在何處。
衛昉回帝都最初時的官職清閒,不過是太學博士而已,可隨着朝堂鬥爭一步步激烈,他又兼領太傅長史、大司農丞,這些年衛太傅年事漸高,愈發的需要獨子幫襯,衛昉自然成日裡忙於政務,就連謝璵都不知該去哪處尋他。
“先去太學學舍吧。”謝璵道。他知道這樣的時候舅父應該不得空閒,不過他也只是想四處走走散心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大敵當前,他這個趙王什麼也做不了。
他自七歲起就被衛太傅逼着來太學聽所謂當世鴻儒長篇大論那些他半懂不懂的東西,起初他極是憎惡太學學舍,年幼頑劣時曾幾次三番動過點火燒學舍的念頭,可到如今他下了車後一眼望見學舍,竟有幾分愴然。
太學的一草一木如昔,這裡的殿堂古舊樸素,庭木松柏青青如蓋——只是並無朗朗書聲或是士子笑鬧。
這裡空了。
朝堂的黨爭,南境的戰亂讓太學冷清了下去,那些朝氣盎然的年輕人,大約回到了家中被好好保護着,或者已經在父兄耳邊學着出謀劃策了吧。
他停在最高大的一株樹前——其實他也不知道這是一株什麼樹,只不過春時他常爬到樹上借枝葉掩蔽躲懶,夏時曾同好友一起捉過蟬,如今到了深秋了,樹根積了厚厚枯葉,他摩挲着粗糙的樹幹,一時無言。
“殿下。”有人衝他行禮。
是太學博士洪知,他打小就最討厭的老頭子,不爲別的,就因爲洪知爲人木訥且嚴厲,謝璵兒時在他手裡吃過不少明虧,火氣最大時還曾憤憤揚言說要“讓三哥誅了洪博士的九族”。但現在看來這些年幼時的混賬事既可笑又使人羞愧,洪知是謝璵的老師,師者位尊,謝璵不敢受他的禮,下拜頓首。
“如今南宮不太平,殿下好端端的,來這裡做什麼呢?”洪知說,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麼責怪的意味,倒是含着幾分無可奈何的悵然。
南宮是天子朝會及各部官署所在之地,是蕭國的樞紐,南宮不太平,那麼蕭國亦是。
“南宮不太平,北宮就能安寧了麼?”謝璵垂眸,“學生心緒難安,便想……”想做什麼呢?他又做不了什麼,謝璵無奈的接受這個事實,撇撇嘴,“我是來找我舅父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孱弱無力,看着眼前驚濤駭浪迭起,卻茫然無措。
“殿下還是回去吧。”洪知看穿了他的心思,搖搖頭,“蕭國朝野的一切都與殿下有關,因爲殿下姓謝,可殿下什麼也做不了,也是因爲殿下姓謝。”
因爲他姓謝,因爲他是惠帝的嫡子君王的弟弟,所以他處在一個很是微妙的地位,他什麼也不能做,他的年齡也使他只能待在端聖宮,接受旁人的保護。
“老師。”他這樣喚洪知,“學生想知道……這一亂何時能平靜下來。”
“臣並不是有能力答殿下這一問的人。”洪知揖身,“殿下若問四書五經,臣或許尚有餘力論道幾句,可若談朝局時政……”他苦笑,“臣不過一介腐儒而已。臣只知兵燹之後,庶民哀苦,臣只知未逢盛世,天下無寧。”
“那,什麼是盛世?”謝璵不猶順着他的話問。他知道盛世是個很遙遠的詞,九州大地烽煙數百年未熄,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能看到天下一統聖王臨世。
“當每個人心中有‘仁’的時候。”洪知答,繼而他自嘲一笑,“臣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妄念罷了,古時先賢說的大同盛世也許只是一個虛幻執念,可臣自少年時便守着這個執念,如今雖垂垂老矣,不忍忘。臣五十歲徵爲太學博士,此後受天子之命教導太學諸生,臣總希望,能盡綿薄之力,使天下更多一人明禮教,有仁義之心。”
謝璵注視着自己打小就不喜歡的老師,心中酸澀無言,他這才驚覺洪博士原來已經這麼老了,滿頭銀霜幾乎找不到青絲,一道道皺紋模糊了本來面目,脊背佝僂得厲害,顫顫巍巍彷彿可以輕易折斷他的脊柱。
老師怎麼好像忽然就這樣老了……
“說句僭越的話,”洪知笑,“殿下一直是臣最期待的學生。”
“可學生幼時無禮,常使老師惱怒。”謝璵低頭,有些慚愧,“老師對我期許,是因爲我是趙王麼?”
洪知搖頭,“臣從不涉黨爭。”
也就是說,任他謝璵做不做皇帝,都與他沒有關係。
“臣只是覺得殿下天性純善,會是個好人。無論殿下以後是什麼樣的身份。”他說。
這是謝璵十五歲時,那個讓他後來一生敬重的老師對他未來的預言。
洪知並不算什麼大人物,後世史書中,對他也不過是幾筆帶過,誠如世人評議,這個人是個不中用的腐儒,他的一生都堅持着他的道義,最後併爲之而死,他在清安十六年那場大動亂的序幕時說謝璵是個好人,可這並不算是個好的祝願,這個腐儒那時候還未意識到,好人是難以在紛亂的世道中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