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燭影下一雙手緩緩伸展開。
這是一雙老人的手,枯瘦蒼白,暗褐色的斑點落在褶皺之間。
“這雙手,曾經拉得動硬弓,握得住繮繩。”老人說,“現在,這雙手掌控着蕭國百萬人的生死,若是不小心抖一抖,萬千人命赴黃泉。”
他的聲音很平靜,無悲無喜無驕無躁。
“所以父親的手得穩。”老者身旁的男子展開一封卷宗,道。
“我想知道我是否老去。”老人的目光似乎平靜,似乎空茫,他眺向窗外,眼眸中映着滿天星辰。
這是一個很好的夜晚。
卻有許多人無法安眠,因爲焦慮,甚至是恐懼。
帝都九百里外,隨山潛龍關的鏖戰仍在繼續,死者的屍骸足以堵塞河川。
有多少人死不瞑目,就有多少人睜眼惶恐以待天明。
衛之銘,後世被追諡爲宣莊公的兩朝權臣,在清安十六年這一年終於手攬了朝野全部的大權,再無人壓制。
這算是臨危受命,因爲他面對的是蕭國前所未有的危難,整個國家的擔子都壓在了他的肩上。
這也算是趁亂奪位,謝愔死後留下的權利缺失因外敵入侵而不得不被迅速填補,原本就被破壞的平衡既然無力維持,索性徹底打破,用最短的時間贏得了朝臣擁護天子授命,原本還妄圖和他爭鬥的人都不得不暫退,因爲外敵當前。北宮之內的那對孤兒寡母無力去面對夷人的刀劍,只能將整個國家都交付給衛之銘。
燈燭暗去,不甘的掙扎幾下後漸漸微弱,老人的面容淹沒在陰翳中。
“父親心中不老,縱使耄耋亦當壯年,父親心生衰敗,情思三千亦是華髮。”男子用剪去多餘燭芯,於是火光瞬間再度躍起,照亮這對父子的面容。
老人挑了挑眉,“其實我未嘗不想老去,含飴弄孫、江頭垂釣何等肆意。可惜——”他垂眼,喟嘆,“偏偏我姓衛,偏偏我在這樣一個。生來命如此,再無話可說。”
男子燈下靜靜的查閱京中糧儲,也是許久無言。
“我只是有時候覺得,有些對不起你。”衛之銘看着自己的兒子。
“父親這是什麼話。”衛昉放下卷宗,笑容悠長寧和,“兒子也姓衛。”
衛之銘看着自己的獨子,許久沉默後輕輕一嘆,“我有時回想,若明素還活着,願不願見到你如今這幅爲案牘勞形的模樣。”
衛昉怔神,最後他垂下眼睫道:“父親看一下我方纔算出來的數吧,如今帝都的儲糧大概只剩這麼多了,然後各郡的糧儲統計在這——”
衛之銘接過去卻並沒有看,“如我估料不錯,太倉令的餘糧已不足八十萬石。不說糧儲,只怕連國家帑藏都已不足。蜀地富庶,於是世代帝王公卿揮霍無度——就如同天險穩固一般,有些觀念已根深蒂固。所以蜀地的人們可以理所當然的耽於安逸。阿昉,你只告訴我,距潛龍關最近的奉陶郡糧儲多少?”
“粟十萬石,麥萬石,稻萬石,菽千石而已。”
“傳令,以奉陶之糧供給前線。”
“父親是要速戰速決?”
“以蕭國當今之勢,並不宜長久作戰,久戰傷民,不如——”衛之銘的眉心用力攢起,終是下了決心,“阿昉,以禁軍五萬精兵,會合棘水、隨陰、寧武、慶陰、泰定五郡兵力共擊越夷,你以爲有幾分把握?”
衛昉鎖眉深思,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言語,案頭燭火明暗不定,一室森冷。
“父親心中已有答案了。”衛昉最終答道:“不論幾成的把握,父親都會選擇全力一擊,背水一戰。”他擡眸與老人對視,他的眼睛生得與衛之銘並不像,不如衛之銘狹長幽深精明暗藏,年少時他的眼眸被人笑說是勾魂攝魄豔如桃花,而今他早已非少年,一雙眸子也不比少年時風.流,平和安寧的像是初冬時涼涼的湖泊,“都說家國、家國,可在父親心中,國的分量終究要重於家。”
“我衛家依靠北軍控制帝都懾服朝堂,若是將北軍調往戰場,只怕與我們不利。”衛之銘自然清楚他方纔決定中的利與害,“可大敵當前,沒有藏私的餘地。”
衛昉點頭,眉目籠着愁雲,“父親說的沒錯,大敵當前——這是個無解的難題吶。”他長嘆。
“阿昉,我有沒有和你說過衛氏一族的發家起源?”老人枯瘦的手輕拍衛昉肩頭。
衛昉愕然,接着有些恍惚,“從前長姊曾與我說過……”接着他朝衛之銘揖身,“願聞父親教誨。”
衛之銘抄手發了一會呆,像是沒有聽見衛昉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衛氏以武起家,若溯源而上,最初的顯赫距今有兩三百年了。那時九州還有同一個國號“宣”,我衛家先祖是追隨宣太祖征戰天下的功臣。自太祖一朝被封萬戶侯,之後數代顯貴。那時衛氏一族的人丁比而今還要廣,分支遍佈北方諸郡——可是後來你知道爲何衛氏一族南遷至蜀地,在這逼仄一角苟延殘喘麼?蜀中誠然是閒散安逸的好地方,可是男兒生於天地,至死不見天下之廣,實在是恨事。而我衛家的兒郎,已有數代不曾離開過巴蜀了。”
“兒知道。”衛昉垂眉斂目,“是因爲宣朝愍帝時的‘胡禍’,朔北胡人大舉入侵,都城被破,士族大量逃亡,或西避入蜀中,或遷往江南。後來天下大亂羣雄割據,遷往客鄉的士族便再也沒有機會迴歸故土。”
“你說是六合一統好,還是四分五裂好?”
“自然是六合一統好。”
”話是如此。“衛之銘眯起眸子,掩不住的滄桑悵然,“據說當年胡人南下時,北方的士族不是無法抗擊胡人,只是因彼此猜忌,都不肯出力勤王,於是眼睜睜的看着都城破,君王喪,然後胡人的彎刀指向了自己——”
“着實令人欷歔。”衛昉感慨。
“我翻閱先祖札記,字字浸血,讀來毛骨悚然,那時戰亂的殘忍,實在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一句都無力概括。”衛之銘危坐,瘦削的脊背筆直,眼眸一瞬不瞬地透過窗望着天穹,“既爲朝臣,既受民奉養,我便不忍宣朝末年的亂世再重臨蕭國。”
“兒知道。”衛昉頷首。
忽聞窗外有紛亂的腳步聲,接着是僮僕叩門,雖焦灼卻依舊恭謹。
“何事?”衛昉拔高了嗓音問。
“司隸校尉……怕是不好了。”僕人哀然道。
司隸校尉衛之鋒,是太傅衛之銘的同胞弟弟。
太傅府的車馬被匆匆備好,在午夜駛向了司隸校尉府。
司隸校尉此官與尚書令、御史中丞並稱爲“三獨坐”之官,足見在朝中的至關緊要。衛之鋒拜司隸校尉之職已有二十餘年,可他如今已經老了,過了花甲之歲,滿頭的白髮,一身多病,終於在這樣一個多事之秋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榻上沒能再起來。
衛之銘看到自己弟弟時,昔日威風沉穩的司隸校尉已只剩最後一口氣吊着。
老人之間的生離死別,總是分外感傷。衛之銘坐在衛之鋒榻前,垂涕無言。
“阿兄,我這是要去了……”衛之鋒的眼睛早就不大看得清了,牽着衛之銘的衣袖喃喃。
與衛之銘同輩的人走得已經不剩幾人,衛之銘悲從心起,撫摸着胞弟的手背,“且安心去。”
“我不安心吶,阿兄——”奄奄一息的衛之鋒忽然悲慼道:“禍起之時,我不能護子孫無虞,不能與兄長共事,這叫我怎能瞑目?”
衛之銘看了眼榻前跪着的晚輩,含淚寬慰道:“兒孫並非庸碌之徒,不會叫你地底失望的。”
“可是眼下危難之時,我實在、實在不敢閉眼啊——”衛之鋒失明的眼中劃出一行渾濁的淚,這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哀泣,人哭着降生,亦將垂淚離去,“阿兄將如何應對眼前之劫?”
衛之銘俯到衛之鋒耳畔,將自己心中佈局低聲說了。
“衛家的百代榮辱,便仰仗阿兄了——”衛之鋒攥住兄長的手,瀕死之人忽然有了很大的力氣,卻又漸漸鬆開了手。
他真的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驀然,他想起了什麼,乾枯的嘴脣翕合幾下,但在無人聽清之時,他便斷了氣。
死在這時的衛之鋒何其幸運,至少他可以體面的閤眼。
只可惜,沒有人讀懂他的彌留之言——阿兄,小心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