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親王走後,席間的氣氛頓時變得沉默尷尬了起來。沒過多久,戴鐸也尋了個由頭離開了。十三阿哥這才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又是何必呢?我四哥是真心想把你納入麾下。老十四對你真就那麼好?他能給你的,我四哥一樣能給你,而且只怕比他給得還多!”
錫若聽得皺起了眉頭,看着十三阿哥說道:“你怎麼也說這話?難道你跟着四爺,就是因爲他能給你的東西最多嗎?”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又沉默了一會,居然點頭道:“不錯。”他見錫若詫異地看向自己,便給自己和錫若都倒了一杯酒,這才舉着酒杯說道:“從小到大,四哥給我的東西太多太多了。除了把自己這條命給他,我實在想不出來我還能怎麼辦。”
錫若搖頭道:“他並沒有允諾能把自己的命也交到你手上。你這麼做,難道不覺得吃虧?”
十三阿哥睜大了眼睛說道:“不覺得!”擡頭卻見錫若望着自己笑,猛然醒悟道:“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十四弟之間,也不存在誰虧欠了誰的問題?”
錫若點點頭,凝視着院子裡一樹開得正好的玉堂春,說道:“人跟人之間,本來就沒法子算得那麼清楚的。就好比有人爲我做了很多,我卻連百分之一都報答不了;有些人我卻不願意看到他們遭受哪怕一點的災厄與困頓,總想着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化解他們的那些劫難……”
十三阿哥默然半晌之後,忽然用力地點頭說道:“你是個真君子。爺沒看錯你!”
錫若卻撇了撇嘴說道:“可四爺都說了,我不是君子。”十三阿哥眯縫着眼睛看着他笑道:“你平日裡膽小貪財,又時常使詐,我四哥這麼說也沒錯。”
錫若聽得黑了臉,哼哼了一聲之後就想吃飽喝足腳底揩油,卻被十三阿哥一把拖住了說道:“先別忙。我還有事問你。”
錫若只得又坐了下來,嘴裡說道:“你隨便問吧。就衝你剛纔制止了某人發飆打人,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十三阿哥笑看他一眼,說道:“前兩天老十四來找我一塊兒上摺子,說是爲了請皇阿瑪批二十萬兩銀子下來給兵部購買新式火器,還要我幫忙訓練一支新軍。我跟他說現在軍費緊張,還是先緩兩天再說,他就一臉不高興地走了。這些都是你提的吧?”
錫若先是愣了一下,怎麼自己開價十萬兩,到十四阿哥這裡就翻了一倍?莫非十四霸王嫌那點銀子還不夠折騰?便點點頭說道:“我知道十三爺也對這個感興趣,所以勸十四爺找您一塊兒商量商量。兩個人上摺子總比一個人顯得有說服力不是?”
十三阿哥伸筷子挾了一片醬牛肉在嘴裡慢慢嚼着,一時間沒有答話。錫若覷着他的臉色問道:“怎麼?你不願意?那算了,我去找十四爺另想辦法吧。”
十三阿哥把嘴裡的牛肉嚥下去,搖頭道:“我不是不願意,是眼下兵部的軍費確實緊張。老十四應該比我更清楚,二十萬兩也不是小數目。就算這會子我真和他一塊兒去求皇上,多半也會被駁了回來。”
錫若露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表情問道:“那你到底要不要跟他一塊兒上摺子?能不能給我句痛快話?別學四爺他們,說話老是雲山霧罩繞來繞去的,害我總是要瞎猜半天。”
“好哇,你吃了我四哥的飯,喝了我四哥的酒,還坐在他的花園裡編排他。看我不告訴他去!”十三阿哥半真半假地說道,見錫若果真又露出頭疼的表情,便又笑道,“你放心。該上的摺子我會上的。我聽你說起這些火器之後,也多留意了一些西洋人的武器跟打仗方法,雖然迥異於我們,卻也頗有可取之處。我今天晚上回去就打底稿,準備跟老十四一道上摺子!”
錫若一臉嚴肅地點頭道:“嗯嗯,如此甚好。十三爺果然是遠見卓識,雅量高致,與衆不同,非同凡響,非比尋常……
“得了得了。”十三阿哥像趕蒼蠅那樣揮了揮手說道,“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成仙了!”
錫若嘿嘿一笑道:“不是十三半仙就好了。”結果自然是又被十三阿哥K了一頓。
沒過幾天,老康心裡的老皇曆又自動翻到了“去熱河避暑”這頁,於是一羣人又呼啦啦地跟着老康起駕去熱河。說來也怪,去年是暴雨,今天京師附近卻是沒雨。老康離京之前就下令禮部祈雨,可是一直等他到了熱河一個月,這期盼當中的雨水也沒下下來。這可把老康急壞了。
於是一貫謙虛謹慎的老康同志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人品不好,進了五月就自發地齋居祈雨,還說什麼“求雨得雨,旱豈無因”。錫若在旁邊勸了他半天也沒用,只得按老康的旨意又奔出熱河去開倉平糶,還預發了八旗的兵糧。
好在沒過幾天,老天居然還真給老康面子,痛痛快快地就連續降了幾場雨下來,京師遠近很快得到了足量的雨水。老康這才放心地按照他平常的菜單吃起飯來。錫若在外面辦了一趟差事回來,聽說老康又照常進膳了,這才放了心,又聽說老康重新啓用馬齊爲大學士。同在內閣爲臣,錫若少不得要去問候這位老前輩一下,因此從老康書房裡出來之後,就直奔了內閣在熱河的值房。
不想剛一進值房,錫若沒見着那位東山再起的大學士,反倒迎頭就撞上了雍親王。他立馬兒就地一個轉身,想着先戰略轉進一下,等這尊大佛走了自己再進去,不想已經被轉過臉來的雍親王看見了,只得動作僵硬得跟木偶皮諾曹一樣地走了進去,差點沒走成同手同腳了。
錫若上去給雍親王請了安,見他仍舊冷着一張臉,只是隨便地說了句“起來吧”就不再說話,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又轉到馬齊那邊問候寒暄了幾句,最後終究在這個充滿了反季節寒氣的屋子裡待不住,便尋個由頭又逃跑似的從值房裡退了出來。
可是剛跑了沒幾步,錫若就聽見身後傳來森冷的一聲,“站住!”
又是這句‘站住’!錫若欲哭無淚地回過身去,想也不想地就點頭哈腰地說道:“四爺好四爺好四爺好……”只恨不能一口氣說出“四爺好四爺妙四爺呱呱叫”了。雍親王被他說得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陣,似乎又有擼袖子打人的意思。
錫若連忙伸手護住腦袋往後彈開了幾步,然後一臉戒備地看着雍親王說道:“四爺又想打我?”
雍親王扯了扯嘴角,眼神高深莫測地問道:“我要打你,你還敢躲?”錫若仔細地把他的臉色看了又看,終於從裡面嗅出了一絲真正的危險味道,只得哭喪着臉站在原地說道:“奴才不敢。”可是也死活粘在原地不肯過去。
雍親王見錫若不動,便朝他那邊走了一步。錫若立刻抖了一下,卻硬挺着站在那裡沒有跑走,心裡卻又開始瘋狂地向各路古今中外的洋神仙土神仙禱告,甚至連十三阿哥這個半仙兒都沒落下。可雍親王還是一步步地緊逼了過來。
錫若見實在是躲不過了,索性把眼睛一閉,把心一橫,對着雍親王說道:“四爺最好別打我臉。待會兒被皇上看見了要問的。”心裡想的卻是你可別把我打得連我老婆都認不出來了,到時候我可真得找你算賬了!
不過錫若屏息靜氣地等了半天,那段預想中的拳腳卻始終沒有落下來。等到他終於憋不住睜開了眼睛的時候,卻見雍親王不知何時已經走人,只剩下一個湊巧經過這裡的蘇拉小太監,好奇地看着自己。
錫若心裡又是覺得慶幸,又是覺得丟臉,便朝那個小太監張牙舞爪地說道:“看什麼看!”那個小太監嚇了一大跳,連忙低着頭跑開了。
錫若自覺剛纔很像個大惡人,不覺苦笑了一下,這時卻又聽見有人在身後笑道:“額附爺不去皇上跟前盡忠職守,怎麼反倒在這裡嚇唬起小太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