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因爲皇太后的喪期還未過百日,所以宮內各處一律不許張燈結綵,看起來沒有多少節日的氣氛,反倒處處透着冷清,以往熱鬧非凡的乾清宮家宴也取消了。
錫若見老康的精力越發不濟,又日日愁眉緊縮,不由得有些懸心,就變着法兒地逗他開心,又嫌這宮裡頭太過淒冷,實在不利於老人家的身心健康,便說動老康又去了一趟小湯山行宮泡溫泉。
不知道是不是小湯山水土真的不錯,老康泡完溫泉回來,整個人都顯得精神煥發了不少,也不再一味地沉浸在從去年年底起就開始的低沉情緒裡了,一高興還賞賜了防邊將士軍衣二萬襲,讓他們也跟着沾了一把小湯山溫暖泉水的光。
只是老康這頭剛發完軍衣,那頭策凌敦多布就侵入了西藏。老康接到拉藏乞師的請求之後,立刻命令駐防西寧、青海的西安滿洲兵、西寧綠營兵、督標兵及土司兵組成救援西藏的大軍,由西安將軍印務總督額倫特、侍衛色楞及內大臣策旺諾爾布等人統領出徵,即刻趕往拉藏馳援。
錫若看老康一接到軍報,好不容易舒展開來的眉頭又開始皺了起來,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暗道老康去年年底的那封長詔書,也真不全是發牢騷。在他看來,大清的這把龍椅還真是不好坐,只要屁股一挨上去,簡直就跟坐了一口底下燒着旺火的熱竈差不多,就沒有一刻消停的時候,偏偏十四阿哥他們還打破頭地都要坐上去。果然自己跟古人有代溝啊!
錫若心裡頭的感慨還沒發完,就又有一個不怕死的送到老康槍口上來了。
這天老康正在他的漢白玉溫泉池裡閉目養神,隨手又抽起了一封剛剛送過來不久的奏章看,結果剛看了兩眼,就“嘩啦”一聲從池子裡站了起來。錫若趕緊“非禮勿視”,伸出手掌擋在了眼前,耳旁卻聽見老康龍顏大怒地叫道:“把翰林院檢討硃天保給朕傳到行宮來!”
錫若從指縫裡瞅着老康穿好了衣服,這才放下手掌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怎麼發這麼大的火兒?”因爲老康剛纔看的奏摺是其他人送進來的,所以連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內容,故而有此一問。
老康氣得把硃天保的奏摺緊緊地揉成了一團,咬牙切齒地說道:“他要朕復立胤礽爲太子!”
錫若心道,原來是王掞老師傅的同道中人,也難怪老康如此生氣了。去年王掞和御史陳嘉猷等八人在老康面前重提建儲的事時都吃了排頭,王掞還險些被他的政敵置之死地,要不是老康救了他一命,只怕這老爺子晚節不保,要在仕途晚年要落得個抄家問斬的悲慘境地收場。如今這硃大翰林偏又在這會兒來觸老康的黴頭,也真是書生意氣,唉!
沒過多久,那位硃翰林就哆哆嗦嗦地出現在行宮裡。老康正一肚皮邪火沒處發作,一看見他就厲聲喝問道:“你明知朕不再立太子的旨意,爲何還違旨上奏?你說二阿哥仁孝,又是從哪裡聽來的?”
那個倒黴的翰林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嘴脣顫抖了一陣之後,居然還答道:“奴才是從奴才的父親那裡聽來的。”
錫若默了默神,依稀記得這位翰林的父親是兵部侍郎硃都納,自己還曾經聽十四阿哥提起過,不覺暗想道硃都納是真的知道這事,還是被他這書呆兒子拖下水的呢?
這時老康卻益發動了真怒,穿着一身明黃色的常服在硃翰林面前來來回回地走動,一邊喝斥道:“你父親居官的時候,二阿哥還沒有患瘋病,學問弓馬也都還算是好的,等到他後來患了瘋症,這才舉止乖張了起來,還經常口出狂悖之語,這些你可知道?你又說什麼‘二阿哥聖而益聖,賢而益賢’,我就問你,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話的?!”
硃天保見老康動了真怒,這才預感到大難臨頭,又趴伏在地上抖抖顫顫地說是他父親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老康幾步走上前去,似乎很想踢上他一腳地怒問道:“別人是誰?!”偏那硃天保又答不上來。
錫若在一旁屏息靜氣地聽着,心裡估摸着這呆翰林今天要壞事,正想着怎麼轉圜一下的時候,硃天保卻猛地從地上擡起頭來,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挺直了身子,口齒也變得伶俐了起來,朗朗說道:“二阿哥雖以疾廢,然其過失良由習於驕抗,左右小人誘導之故。若遣碩儒名臣爲之羽翼,左右佞幸盡皆罷斥,則潛德日彰,猶可復問安侍膳之歡。建儲之事關乎國運,奴才懇請皇上三思,否則天家骨肉之禍,有不可勝言者啊,皇上!”
錫若見老康氣得臉頰都在抽搐,深知硃天保最後的那句話,又重重地刺激了老康那根最敏感的神經,連忙走到老康的身後說道:“皇上請息怒。您的龍體要緊,奴才看不如讓硃大人先跪安,您……”
老康猛地一揮手,制止了錫若後面的求情話,自己卻以一種隱含着莫大壓力的口吻,朝硃天保說道:“朕就是因爲你呈奏的是關乎國運的大事,所以怕有人遺漏了你的什麼言辭,這才親自把你叫了過來詢問。你一個無知稚子,不過問你幾句話就答不上來,那奏摺斷不可能是你一個人的主意。朕問你,還有誰是你的同謀?!”
硃天保慘然一笑道:“皇上聖明,奴才的父親與女婿戴保,都是奴才的同謀,也都跟奴才一樣,盼着皇上早立儲君,以安民意。”
“民意?”老康冷笑了一聲說道,“只怕是遂了某些人的意吧!”說着又有意無意地看了錫若一眼。
錫若見老康的眼風掃向自己,連忙躬身退後了兩步,心裡知道這時候誰說話誰倒黴,果然下一刻便聽見老康說道:“來人,把硃天保押出去,連同他的父親硃都納和女婿戴保,一道交刑部議罪。其他人還有牽連在裡面的,一併鎖拿問罪!”
錫若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老康平常在其他的事上都還算寬厚,唯獨在這個立儲的問題上,已經幾次展示出了他作爲一個古代帝王最殘忍的那面。錫若只覺得脊背上一陣陣發寒,眼睜睜地看着硃天保面如死灰地被拖了出去。溫泉池附近立刻變得落針可聞。
老康卻面色如常地走到錫若身前,若無其事地說道:“朕方纔還在摺子看到,碣石鎮總兵陳昂又奏請洋船入港,先行查取大砲,方許進口貿易。你現在還兼着理藩院的差使,說說怎麼辦合適?”
錫若連忙定了定神,回答道:“如今海上航行風險頗大,洋商的大炮主要是防禦海寇用的,若要強行拆除,只怕他們不會答應。兵部先前訂購的火銃還要靠他們涉洋運來,只要他們不恃炮生事,倒不妨隨他們去。”
老康點點頭說道:“就依你的意思辦吧。”說着又舉步往溫泉池的方向走。錫若在他身後遲疑了一下,見老康又回頭找自己,連忙快步跟了上去。
沒過多久,老康終究還是斬了硃天保和他的女婿戴保,又株連到了硃天保的父親和許多家人分別被監禁奪職。老康似乎是以此舉來向世人昭示他不再立儲的決心,也算是給他那羣爲了大位上躥下跳的兒子們一個警告,一時間倒讓原本顯得喧囂不堪的朝廷安靜了不少。不過錫若卻本能地感覺到在看似平靜的表象下面,底下的那幾股暗流都已經蓄勢待發,專等着一件什麼大的事情來觸動最後的爭奪。
康熙五十七年五月,額倫特奏拉藏汗被陷身亡,二子被殺,****、班禪均被拘。
錫若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原本正在教弘曆使用指南針的他立刻站直了身子,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此刻正站在老康身邊的十四阿哥。恰巧胤禎的目光也在這時候朝他掃了過來。兩個人的目光一觸,都在對方眼中讀出了一抹隱藏的激動之意。
西北的那一場大仗,終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