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若見允禟居然還有力氣罵人,倒是忍不住一笑,一邊往裡走一邊調侃道:“我千里疾行來看九爺,想不到還沒進門就捱了財神爺一頓罵,真是好冤哪!”
允禟一聽見錫若的聲音,立刻改變了原本背對着門口的姿勢,彷彿有些難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方纔顫悠着聲氣說道:“你……你怎麼來了?”
錫若見一年多不見,允禟的頭髮上就已經侵染了風霜之色,原先保養得極好的那張清水鴨蛋臉,也透露出顯而易見的憔悴與落寞,原本是極修邊幅的人,現在身上卻只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竹布大褂,只有臉上那股高傲裡透着幾分輕蔑和精明的神色,仍舊是專屬於這個大清朝九阿哥的。
錫若看得有幾分難過,便故意粗聲粗氣地反問道:“怎麼?不歡迎我?九爺難道也要把我罵出去?”
允禟聽得“噗哧”一笑,眉宇間的那股神氣卻幾乎立刻變得靈動了起來,反過來調侃錫若道:“你這人素來臉皮厚得很,爺要是罵得走你纔怪!”
錫若嘿嘿一笑道:“九爺知道就好。”
允禟瞅了瞅錫若身後,又咬着牙笑道:“怎麼?老四沒讓你帶人來拿我回京?”
錫若老神在在地在允禟對面坐下,又大大咧咧地拎起茶壺給自己和允禟各自倒了一杯茶,這才說道:“他要是真想拿你,在西寧和在京城都是一樣的。你壓根兒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兒。”
允禟聽得臉上又現了怒容,恨聲道:“你要是真的做了他的走狗,就趁早給我滾出去!爺不想看見你,免得犯惡心!”
錫若將手裡的兩個茶杯“啪嚓”一碰,立刻將兩個杯子都撞出來一個大缺口,隨即又揀出其中的一個杯子,移到桌邊鬆開手,就讓杯子在地上跌了個粉碎。允禟被他的舉動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你沒事摔杯子幹什麼?”
錫若冷然地舉起手裡僅餘的那個茶杯說道:“九爺原來和他鬥,最多不過像這兩個杯子,互相撞出來一個大口子;可眼下還跟他鬥,就會是地上的那個杯子,自己跌了個粉身碎骨不說,還要帶累你的家人跟着你吃苦受罪,甚至是蒙受前所未有的羞辱,而對於地板來說,卻只不過是撓了一個癢癢而已。”
允禟聽得若有所思,臉上的怒意就不自覺地淡了,卻還是帶着幾分恨意地說道:“難道他現在給我的羞辱跟折磨還不夠多嗎?有本事他就一刀或是一杯毒酒了結了我。我倒要看看,他這個雍正皇帝下不下得了這個殘害親兄弟的手!”
錫若舔了舔嘴脣說道:“要讓人生不如死、又不能立刻死去的法子,別說是他,就是紫禁城裡隨便揪出一個太監來,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幹起來也毫不手軟。九爺應該十分清楚吧?再說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要想讓當今皇上下不去手,只怕九爺您還不夠分量。”
允禟被錫若說得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過了一會兒卻突然伸手捂住了臉,用一種讓錫若從未聽過的嗓音嘶吼道:“皇阿瑪,您看看您留下來的這羣天家骨肉!您倒是睜開眼睛看看哪!啊嗬嗬……”
錫若被允禟突如其來的爆發激得渾身一陣起慄。他從未見過這個精明要強的大清朝財神爺如此失態,聽見允禟的話,又想起老康晚年時常流露出來的那種痛心疾首的表情,更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這時守在外面的裴吉隱約聽見裡面的動靜,本來想探進一個腦袋去查看,卻立刻被七喜拎得遠遠地。
錫若等允禟的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以後,才從七喜悄悄放在門口的水盆裡擰起一把熱毛巾來,遞給允禟擦臉擦手了之後,方纔看着他說道:“九爺也不必如此傷懷。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活着,這輩子就還有希望!所以你的人不能死,你的心更不能死!”
允禟攥着毛巾喃喃道:“只要人活着,這輩子就還有希望……人不能死,心更不能死……
錫若見允禟口風有些鬆動,便拖着椅子靠近了他說道:“九爺,我還是說句糙點兒的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您就是隻鐵公雞,這會兒人家手裡也有鋼鉗子!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呀。您就聽我一句,給你這皇上四哥低個頭兒,認個錯兒,再老實地趴上他幾年,我跟十三爺十四爺再在皇上跟前兒下死力保你,說不定也就熬出來了。何必非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幹出親痛仇快的事情來呢?”
允禟聽得默然不語。錫若看自己這回的勸說似乎有戲,連忙又趁熱打鐵地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自打您和十爺都出了事以後,八爺眼看着就瘦了下去。前頭弘時又壞了事,他往常那麼沉得住氣的一個人,看着都跟被雷打懵了似的,這都是九爺不在他身邊的過呀。要不然哥兒兩個在一塊兒,也能互相開導開導不是?人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看八爺對您的那份兒惦記,也快趕上這水平兒了。您出來一年多,數數這都隔了多少個三秋了?……”說着又使勁地擠了兩滴眼淚出來。
允禟被錫若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末了聽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地用毛巾抽了他的半光頭一記,斥道:“又在胡說八道!我和八哥那是多年的手足情深,被你一說都快成什麼樣兒了,呵呵……”
錫若摸着腦袋有幾分委屈地說道:“那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媳婦兒福琳說的。還說您跟八爺一個冷一個暖,一個剛一個柔,一個不厚道一個厚道,其實挺般配的……”
允禟聽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作勢就要抽錫若的嘴。錫若嚇得連忙把椅子往後一撤,和允禟拉開了幾步距離之後,方纔嬉皮笑臉地說道:“九爺笑開了就好。說實話,您老耷拉着個臉,我還真是不怎麼習慣。情願被你罵兩句,打幾下,也好過看您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
允禟聽得又是感慨,又有幾分感動,便對錫若招了招手說道:“你老實坐下。我不打你,但是還有幾句話要交代你。”
錫若一聽,連忙老老實實地回椅子上坐好,擺出一副小時候聽上書房師父講課時的那種嚴肅表情來,等着財神爺的“交代”。
允禟看得又是一笑,卻用一種少見的柔和目光盯着錫若說道:“我同你認識的日子,其實一點也不比我八哥短,比起老四跟老十三來,只怕還要更久些。往常我罵過你,打過你,寒磣過你,也擠兌過你,說實話那都是爲了我八哥,其實並沒有真的討厭過你。如今我弄成這樣,你還肯千里迢迢地趕來看我,開解我,想必也沒少在老四跟前爲我求情,爺也是真的很感激你。你方纔說的話,九爺都聽進去了。將來爺要是還有翻身的一天,一定也和十四弟那樣,拿你當我們真正的兄弟!”
錫若聽得心裡一鬆,便嘻嘻笑道:“九爺要是真想謝我,就好好保重你自己吧。要不然豈不是做生意不講信用,給了我一張不能兌現的龍頭大銀票?”
“你這個財迷!”允禟聽得又笑罵了一句,想了想便起身走到書桌前面,磨墨揮毫,不一會兒便寫了一張手書給錫若。
錫若好奇地接那字條過來一看,卻見上面寫着“見票即付現銀五百萬兩。愛新覺羅.允禟”,不禁嚇了一跳,連忙又把那條子遞了回去,摸着腦門子說道:“九爺,我方纔只是打個比方,並不是真的伸手管你要錢。再說我家裡頭又不窮……”
允禟微微一笑道:“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和你的兒子永福撫育我的外孫用的。不過這錢到底怎麼花,由你跟你兒子作主就行了。”說着又沉聲道:“與其將來都被老四抄了去,不如先給孩子留下一點。”
錫若苦着臉說道:“我還是不敢要。萬一我路上不小心掉了,豈不是大大便宜了別人?”
允禟又搖頭道:“你以爲隨便一個人拿着這字條去,就能把銀子提出來?實話告訴你,爺早就定下過死規矩,我開出來的百萬兩以上的字據,只有爺指定的幾個人才能提走。其他人撿了也是白撿。如今我也不瞞你了,這指定的幾個人裡頭就有你。你回京以後也不要耽擱,儘快把銀子轉走。你親手拿着這條子,不拘去京裡哪個大錢莊,就能兌出五百萬兩的銀票或是現銀來。不過就是幾百萬兩銀子,你別他孃的一副上不得檯面的樣子了!”
五百萬兩這這人眼裡也“不過就是幾百萬兩銀子”……錫若此時方纔約略摸出允禟究竟豪富到何種地步,心裡頭也不禁有些咋舌。他見允禟有些不耐煩地看着自己,連忙伸手把那五百萬兩接了過來,貼身收藏好了那張字據之後,又從袖子裡抽出一份奏摺來,對允禟說道:“我知道九爺不願意寫這請罪摺子,所以在路上替你打了一份兒草稿。最好今晚就照着謄寫一份,讓我帶回京裡去。好好歹歹,總歸先過了眼前要命的這關再說!”
允禟接過錫若擬的那份奏摺,看也不看地就塞進了袖子裡說道:“我知道了。此地你也不宜久留,話說完了就回吧。”說着就端起茶來送客。
錫若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朝允禟笑了笑就出門去了。